三个人就近处落座,首先就喊要酒。呻唤的那个双手扶着椅子道:“哎哟哟,妈拉巴子,这回子西川三雄的面子丢大喽!这个贼妖婆,这个死婆娘,哎哟,哎哟……”
西川三雄在川秦颇具威名,具说发家于贩私盐,时正时邪,都功夫高强,手下有一帮喽罗,行走川秦很少栽跟头,但这回子却不知栽在谁手里。断腿的那个满脸络腮胡,是西川三雄的老大,叫杨彪,三十六路冲天锤法快如电闪,隐有雷声,绰号雷公杨;老二叫秦达,善使飞锤,因一次无意间飞锤击落飞鸟,而得名叫天雀;老三叫张伍,腰挂两锤,袖内暗藏一个小椎锤,能同时使三锤,绰号暗三锤。
秋无用并不识得西川三雄,倒也不以为意。江湖险恶,杀戮不断,区区受点皮肉之伤,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呼小叫,未免让人小瞧三分。可里面有见识的客人却并不如他这么想,人人面目变色,暗自心惊。西川三雄冲天锤法出神入化,武功已近江湖一流,然眼下明明是栽了个大大的跟头,可想对手之强了。若此事未了,再给寻了来,只怕今晚,谁都别想有好觉睡了。一时间,谁都怕无端落祸,原坐在厅内的客人又走了几个,剩下最靠里的姐弟俩和两三个大胆的酒客。四下突然变得沉寂悄然,只听得雷公杨杀猪样时急时缓的嚎叫声。
秋无用独自站在雪地里,全身几给冻僵,想就此乘夜赶路,然一出东篱居便四下黑灯瞎火根本不辩路径,忽心思一动,暗道声“有了!”见店伙计不在,折回大厅过去道:“两位兄台请让一让,这位大哥受伤不轻,能否让小弟帮忙医治?”叫天雀和暗三锤咧着嘴,用棉花团醮了酒擦拭头上的伤口,用以消毒止血;而雷公杨痛得火冒,正找不着气出,忽见一个又黄又瘦的小青年立在眼前,竟大言不惭地说要为治伤,显是有意消遣自己,抬腿就是一脚,使的是另一条腿。骂:“妈比的,小弟?小弟个*,老子轰死你龟儿子!”
秋无用自入蜀地,料想不会有人识得他,才大着胆子欲行医道,并借此混几个盘餐解眼下燃眉之急,不提防对方不讲理,却一脚给踢飞,身体打翻几张桌子,眼看就要一头撞在大厅的立柱上,忽然旁里伸出只手将他朝侧轻轻一带,方才险险站稳,避过头破之厄。秋无用骇出身冷汗,半晌方才镇定心思。定晴看去,救他的正是那位女子,光线昏暗中也不甚看得清面容。正要道谢,那女子却将头侧向里处,并不理会。
却听雷公杨“噫”了一声,怒不可遏,望身后两人道:“过去瞧瞧那人是他妈的谁!”
叫天雀和暗三锤也看见了那女子相救秋无用,手法快捷,轻灵舒宛,武功自是不弱,眼下三人都有伤,可不能意气用事,叫天雀道:“老大,姓施的迟早要来,咱们眼下还是息事宁人,小心为妙!”暗三锤低声道:“姓施的要我们在这等人,万一惹上她的同伙,事情可就惨了!”
雷公杨收回目光,喉头里又“咕”了一声,似是强咽了口气。沉默半晌,倒底忍不住,却又开始自顾怒声骂:“妈比的,明明是个婆娘,偏要老子叫她施大爷,不叫就把老子腿打断,又说要用老子的断腿来试试一个人的医术……”
叫天雀跟着道:“我就没见过这么坏的婆娘,哪有把腿生生打断用来试医术的,明明是个疯婆娘!”暗三锤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反正被打断腿的又不是她自己!照理说我们就该和她好好拼一场,咱好歹也叫爷们,爷们你知不知道?凭啥输这口气?”雷公杨咧着大嘴道:“我就说过,漂亮女人是万万惹不得的,你两个日娘的偏不听!早知还不如就叫几声大爷乖乖走人,反正咱也不少二两肉!这不……”指指自己的断腿长声叹气。叫天雀委屈道:“我们又没惹她,明明是她先来惹咱们!这不,给使来唤去的,叫来东篱居等人。老大,您说到底等什么人啊?”雷公杨呻吟道:“我咋知道?又不敢走……”
秋无用自是忍气吞声龟缩在屋角,只当遇上三个疯子。坐在暗处的两姐弟快速回头望了一眼秋无用的狼狈相,那个小男孩想笑,却捂住嘴极力忍住了。雷公杨以为是看他几个,凶巴巴道:“看什么看,人倒霉有啥好看?伙计——,老子的酒呢?大碗倒噻!”
店伙计听到呼声,飞快地从里间跑出来,一眼看见先前那个打秋风吃白食的混混又跑了回来,恨得咬牙切齿。过来时身体横里一斜,跟着大腿朝外一拐,又将秋无用用撞到一边。还想找岔子,听雷公杨道:“叫你给老子倒酒——”肉掌起处,听得“嚓”地一声,木屑迸溅,竟将桌子生生劈下一角。店伙计面目变色,直吓得不敢说话,眼前三人阵仗大,只得捧着酒罐子躬立一侧,跟着呈上三个大海碗,依次倒满。雷公杨咬牙冽齿举碗连吃几大口直喝到碗底,最后口酒却“朴”地喷到地上,手抹蓬乱的胡须横眉怒眼对战战兢的伙计道:“我呸!想毒死老子!看?看什么看?这么差的酒也敢卖,酒钱是莫想给了!”他给人无端打断条腿,气没出处,看谁都不顺眼,一手夺过酒罐,抛到厅中央,只听得“哗啦”声响,碎片和酒水撒得满地。
店伙计哭丧着脸道:“三位爷,三位爷——”雷公杨疯子样:“咋个咋?爷们高兴!格老子长得贼眉鼠眼哭死鬼样的,滚——”店伙计如逢大赦,脚下踩着酒罐摔破的碎片,如鼠飞窜,哪再顾得寻秋无用的晦气,转瞬逃得无影无踪。
秋无用生意不成,只得赖在大厅坐着。眼望厅外,只见夜色沉沉,空中雪花狂舞,离天亮自是尚早。
忽然门外寒风轻送,一阵如兰异香扑鼻而来。有女子粗嗓子声音道:“大胆,先前是哪个在骂我施大爷?”
西川三雄同时变脸,诚惶诚恐,逃是来不及了,双手却不由自主按在了腰间的锤把上。
蓦地,众人眼前一花,厅中出现了一个青年美貌女子,十七八岁年龄,戴虎皮帽,齐肩黑发,穿豹皮袄,腰勒牛筋皮带,足蹬翻毛马靴,猎户行装,倒背了双手,大大冽冽踱步进来。
秋无用暗道:“这莫非便是他们说的施大爷?难道打断那人左腿的竟会是她?”
只见那女子螓首四环,一脸傲态,径直走到秋无用桌前坐下,忽然“噫”了一声,似是非常诧异,笑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秋无用先是愕然,随即跟着点头:“哦,原来是你——”
秋无用自入剑门关,这女子便一直在前不紧不慢地行路。其时狂风大动,雪花漫天飞舞,秋无用快步追上询问去巴郡的路线,两人尽管不识,却因此相伴了好长一段路途,秋无用并且知道了这女子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施柔柔,而他自己,只得胡乱编了个名字,叫吴剑。后来施柔柔逐渐拉后,竟而独自离去。本来孤身长旅,相逢相识,离散聚合再寻常不过,秋无用原也不放在心上。不想无巧不巧,却在这里,竟又邂逅相遇。
施柔柔嘻嘻一笑:“我先前老远便听见吴兄在门外大声呼喝,是以便跟着寻了来。对了吴兄,是那三个傻瓜蛋欺负你么?”回手指指西川三雄。秋无用脸色涨红,支吾道:“这……这……也没什么……”忽然看见脚边有块干咸菜,正是自己丢落的,脸上不动声色,却脚尖轻轻勾到桌子下。
这个极细的动作却没逃过施柔柔的眼睛,招呼店伙计:“吴兄的酒菜,我请。伙计,来两壶热酒,切三斤熟牛肉,四斤火腿,对了,鹿脯,狍子肉也来一点!”
秋无用暗忖:“看西川雄的脸色,必定是给施柔柔打断腿的,想不到她竟有身不凡的武功。我可不能太承她的情,谁知道她是怎样的人!”道:“姑娘还没用过饭么?”施柔柔怔了一下,跟着笑道:“我看真正没吃的该是你吧,要什么面子……”秋无用甚是窘困,将头扭向一边。施柔柔道:“好了好了,又生什么气,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人不就这样么?”听那口气,倒似相识已久的朋友。将筷子递过来,竟是不容半分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