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回荡着秦政尖锐地质问声,萦绕在众人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甲午之后,中国的社会精英开始全面睁眼看世界,介绍环球万国境遇的书籍也迅速增多,使知识分子的眼界大为开阔。众人思索,正如秦政所言,诸国中行变法维新者众,而成功者寡。这究竟是为什么?大家喃喃自问,而无法释疑。
“为什么会出现诸国皆败亡而日本独振兴?诸位以前可曾想过,同样是维新,结果大不相同,根本原因又在哪里呢?”
“正己兄,以前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满腔的宪政热情,以为只要宪政了,国家就能富强。请你快说说列国皆败而独日本成功的缘故!”钟昌祚急切地催促道,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熠熠光辉。
秦政环视众人,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断然说道:“按照我的推论,只有工业化,才能实现国强民富,而实现工业化,不是通过宪政,而是践行国家法治!法治的实质,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社会组织化的过程!与过去千百年的农业社会相比,工业社会的最大特点就是组织性无比强大!工业生产的连续性和标准化要求整个社会必须按照一定组织凝聚起来,而这种凝聚最大限度的调动了人们的劳动力,从而迸发出强大的生产力和战斗力!”
“在日本变法之初,财政困顿,然而新政府的开支却比幕府时代更多了。维新需要培养人才,需要赎买四十万武士的特权,需要建立现代军队,需要开办官营工厂,种种支出浩大非常。可是政府的财政收入却很有限,不得不再次加重普通民众的负担。同时,一些失去特权的武士和豪强对维新不满,纷纷煽动民众反抗新政。从维新一开始,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战争和阴谋就一刻也没有停止,甚至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也发动了叛乱,这就是西南战争。直到1889年,帝国宪法和议会才正式确立,而在这之前,国家依旧是以君主为中心,广纳开明菁英执政的官僚专制国家!”
“我必须要说,无论是德国还是日本,后起传统国家的富强之路,没有一个是因为开议会,放大权而强盛的!反倒是通过集合开明贤良,强化中央集权,严厉镇压反对派,厉行学习西洋工业化才得以实现!”
“如今的大清,哪还有能力强化集权,严明纲纪,镇压革命党,以推动国家强大!所以我断言,满清已经病入膏肓,不出五六年,必然覆亡!”秦政的话语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耳膜上,震得大家一阵昏眩。
“不可能!朝廷也在推行新政,国家日趋好转,秦政你是妖言惑众。你们这些革命党真是该死,就该统统抓了杀头!”刘显世凶狠地瞪着秦政恶语道。
秦政哈哈大笑,指着刘显世嘲笑起来:“希陶先生还在垂死挣扎,莫非质疑我的断言?你说满清推行新政,却没看到这新政不过是在自掘坟墓!在主流社会就维新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前,在满汉两族没有就权利分割做出共识前,满清这迟到的改革只会加速统治集团分化和社会矛盾加剧!你们自己想想,庚子国变以后,革命风潮是不是一日胜过一日。在那之前,社会精英们畅谈宪政,自此以后,孙文的革命理论渐成潮流,在海外更是气焰炽烈。吾辈鼓吹革命,官府连禁止都不能,可见公权之式微!”
“朝廷的控制力日下,同时政权法统随着汉人民族主义的滥觞而倒塌,覆灭只是早晚而已。官府广泛派遣学生出国,这些留学生到了新世界,接触新思想,几乎没有不对国内腐朽政权厌恶万分的,他们回国之后,十之八九都会倾向革命,因为腐朽的旧官僚体制无法满足这些人改造国家的要求,唯有革命才能实现此辈的理想!至于编练新军,更是自寻死路,革命党渗入其中,待到掌握兵权之后,那就只等时机成熟,爰举义旗了。事实上,孙文他们也已经认识到拉拢新军的重要性了!倘若再开议会,分权地方,野心之辈割据裂土,国家一样顿成一盘散沙!我这么说,诸位觉得大清还能有几年寿命?”
秦政所说的,其实都是未来几年发生的史实。后人们回首这段历史,站在新的高度上总结分析后,得出了许多结论。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承认,满清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朝廷维新,是找死;不维新,是等死!
众人皆默然,就算是刘显世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字字诛心,可又字字珠玑,所言的事实,所做的分析,全是切合实际的,全是大家耳闻目睹的。这些年,谁不是心中惴惴,眼看国家沉沦,已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只是当秦政残忍的撕下最后一层纱布,大家都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罢了。
“我就说,这朝廷早该灭了,这世道,早该乱了!革命有理,革命必成,以前我还没有必胜的信心,现在听秦兄一席良言,顿然醒悟。正己兄,你真是大才,莫非你是孙文先生的好友?”平刚离开座位走到秦政一旁,激动万分地拉着秦政的左臂问道。
“让少璜兄失望了,我虽力主革命,却不赞同孙文他们的方式,也很鄙夷他们的革命纲领和革命组织。”
平刚哑然,钟昌祚等人也都回神看向秦政,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
秦政明白众人的疑惑,稍稍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同样是主张暴力革命,孙文等人寄希望于组织留学生,联络会党,在城市里开展疾风暴雨式的革命,以为夺取一座大城市,就能引起全国响应,继而驱逐满洲,实现革命成功。可是,我是不赞同这种错误方式的,因为他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彼辈至今所倡导的革命,只有破坏性,而无建设性。须知,强国富民之道,推翻满清只是第一步,随后的建国治国,才是千头万绪的。实际上,革命数年,只收获失败,也说明是此路不通的!”
“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国情民情复杂无比。满清虽然垂死,可是烂船还有三磅钉呢,何况汉族官僚中也有很多人反对革命。革命党发动的所谓革命,其实只是数十人的暴动而已,就算一时成功,也无法建立政权。推翻满清朝廷,若不能建立一个新政权,集权推进工业化,依旧不能强国富民,甚至如希陶兄所说,致使国家惨遭瓜分!”
“我国之革命,只有集种族革命、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一起,扫荡千百年之陋俗,建立新型国家,才能实现富强!所以,我所倡导的革命,不是在敌人统治严密的地方夺取一座城市,建立政权,而是在敌人力量薄弱,社会矛盾尖锐的地区,广泛发动人民,组织人民,建立军事割据,继而讨伐不义,重造国家。”
“正己,你说得倒轻巧,可是穷山恶水之地,多是刁民恶匪,哪能如你所愿。那儿的百姓连吃饭都困难,谁会附和革命!你还是太书生意气了。”熊范舆插嘴说道,轻轻摇头。他是进士出身,又在县衙当过师爷,对乡野的情况最清楚不过。
秦政不置可否,只是轻笑。
“正己,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迎上大家期盼的眼神,秦政正色道:“革命,就是利益再分配,既然百姓吃不上饭,那就让他们通过革命能吃上饭,自然他们就有革命热情了。我们要承认,不患寡而患不均,吃不上饭的人纵然多,吃饱了还有结余的人也不少。农民们没地,我们就把恶霸地主的土地分给贫农;佃农们的租税重,我们就游说地主减租减息,我相信大多数地主都是开明的。我们还可以大修水利,广开利源,百姓因革命而足衣足食,岂会不支持革命?对开明士绅,革命党可以慷慨的联合他们,让他们参与政权,拓宽他们参政议政的道路。民众依附,士绅亲近,焉有事业不成的道理!一地如此,便可行之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