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判殿作为万千亡魂死后受审之地,在阴曹地府是鬼便闻风丧胆,无不知道里面有座用骷髅堆砌的孽镜台,台上有面乌光宝镜。但凡生前做下坏事不肯招认的,拉上台去一照,生前所犯原罪悉数放映出来,随后由第一地府红袍陆判和绿袍何判定罪,当堂奏于素有十殿阎王之首称号的秦广王定夺,依罪教小鬼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谓该上刀山的上刀山,该下油锅的下油锅,再不喊冤。
这孽台宝镜在地府是个万年存在,照过亡魂犹如粟海,从未出现丝毫差池。不想,这回只是如往常那般照看一个普通亡魂,却在“咯唥唥”作响之后爆出团攒天炽焰,散发着无尽耀眼强光,瞬间炸得七零八落,地动山摇般险将鬼判殿震塌。
我这无故惹出祸水的早吓傻眼。
第一地府鬼判殿内亦百鬼皆惊,悉数望着孽镜台上那个闯下逆天大祸的小子,大气不敢喘一下,觉得眼前这个,恐怕比前日那个大闹鬼判殿的恶魂更难对付。
红袍陆判来至孽镜台下:“年轻人快快下来说话。”
我摆手怕道:“不赖我,你们全看见了。”
再唤两声,见我抵死不肯下来,唤过两个小鬼,接引下挂在大殿梁上穷叫唤的绿袍何判,独自蜿蜒攀上台来。
近身道:“年轻人,你姓甚名谁?来我阴曹地府所为何故?”
他青面赤须面容狞恶,近看更加怕人,我不敢撒谎:“陆判大人我叫吴迪,生前在北平读书,教歹人害死父亲之后前往洛阳寻仇,不想大仇未报却落个横死下场,也是无奈来得你们地府。”
陆判道:“原是个屈死亡魂。可怪了,我第一地府孽台宝镜,乃万年前女娲补天之时,遗落阴间的五色土所炼,是天地间数上名号的奇宝,莫说凡夫俗子,就连天神天仙亦不能伤之分毫,除非是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上古大神,你一个冤死亡魂岂有这般本事?”
我哭丧脸道:“您问我我问谁去?”
红袍陆判思索片刻,又道:“你已闯下弥天大祸,我有意保全,须是实言相告。”
我大屈喊冤:“句句属实。”
想想不敢隐瞒,犹豫道:“只,只是……”
陆判目光炯炯道:“只是甚么?”
我心道:“若不是他,兴许嘴里那条跟了我二十多年的舌头,真教小鬼钳下来报废了,道与他实情应不会害我。”
看看台下,估摸听不清亮,压低声线道:“先前多谢陆判大人求情,实不相瞒,我是从幽冥道黑洞坠入你地府的。”
红袍陆判大惊:“难道你是个屈死人仙?!”
我见他反应过激,唯恐惹来无妄之灾,慌忙解释:“不是,不是。吴迪虽有人仙朋友,也有人仙仇家,只是自身缘分浅薄,尚未走上修仙之途便横遭惨死,生前更不是大恶之人。来鬼判殿只为投井返阳。”
陆判赤须冉冉,打量我许久,目光落在台下那口六边形玉石井上:“定是牛头马面见你从幽冥道黑洞跌下来,想教你这可能闯祸的速离开地府,才道与你的地府机密。”
我心道:“好个明白判官!”
拱手道:“瞒不过陆判大人。”
红袍陆判收回视线道:“适才返阳井近在眼前,你为何不投井而去?”
我道:“我若投井,势必拖累为吴迪死谏求情的您。”
红袍陆判惊讶道:“你为此便上了这孽镜台?”
我点头道:“生前父亲自小教导吴迪知恩图报。”
陆判感慨道:“年纪虽轻,却是一腔侠骨。”
略作思考,小声嘱咐道:“年轻人,无论何故,你已令我地府孽台宝镜自爆。没了这宝镜,我阴间再遇上狡辩亡魂,很难公正定罪,为此十殿阎王势必不会轻易放过你。从现在起,你绝不可冒失跳井返阳,若遭十府阴兵追缉,即便逃至天涯海角也是无处藏身,最终还得魂飞魄散。全因你所闯之祸史无前例,坏了阴律纲常可谓弥天。”
我大惨道:“那破镜自爆与我有甚关系?不会年久失修,恰好教我这倒霉的撞上了吧?”
陆判俯瞰一眼台下大气不敢喘的群鬼亡魂,回首与我道:“此间不是说话地方,待会儿随我下去,广王殿下问话,我这般说,你这般回答便是……”
我哪有不听道理,“嗯,嗯”倾耳过去。
寥寥数语之后,拍拍我肩膀:“事已至此,只能假戏真唱,稍后本判自会给你安排个僻静去处,然后说话。”
我见他真有心救我,连忙答应,随行下得台来。
殿前阶下两排彪悍鬼卒,见红袍陆判与那搞爆孽台宝镜的年轻亡魂,娓娓交谈片刻前后下来,如临大敌,立时持刀提盾团团护卫住鬼判大殿。
殿上五名獠牙鬼将则钩镰长枪在握,贴身格挡秦广王左右唯恐出现闪失。
隔着刀墙盾壁,红袍陆判作揖道:“广王殿下勿惊,这位生前教歹人害去性命的年轻亡魂,姓吴名迪,是自幽冥道黑洞新坠下来的……”
此话一出,群鬼胆寒,刀墙盾壁瞬退三步,仿佛我是鬼,他们是人。
这场景完全在陆判预料当中,拱手续道:“适才为臣已细细问过,亡魂吴迪生前乃身怀逆天异能之人,若怒极可凭意念令万物自爆当场,可惜尚未走上修仙之途,便在为父报仇途中,因大意横遭惨死。”
刀墙盾壁再退三步,群鬼没有不想跑路的。秦广王则如煮熟面条贴在椅背上,瘫了整条身子,气若游丝怕道:“成了人仙还能了得……”
转瞬想到一个既能转移祸水,又可解恨的万全之策,勉强直起身子道:“他,他可想去轮转王哪里投生?”
陆判岂不知秦广王暗示喝下孟婆汤投生短死,令对方忘却三教修为,再魂归地府收拾之意,指着我道:“适才我已问过,亡魂吴迪可以考虑投生事情,并对爆毁孽台宝镜一事,愿与地府化干戈为玉帛。”
而后,目光在刀墙盾壁里,寻找绿袍何判身影道:“唯有一个前提,是教对他动用拔舌酷刑的何判,给他下跪道歉,否,否则……”
闻言,躲在秦广王椅后魂不附体的绿袍何判,恨不得当场下去勒脖掐死陆判,哪儿会想到教自己明谋暗算数百年的对手,竟利用这眼前机会将自个一军。
冒出头,羞恼道:“本判一不知他是自幽冥道黑洞新坠下来的!二不知他身怀逆天异能!动用拔舌酷刑,全为咱鬼判殿断案秩序,不掺半分私心,想要下跪,门都没有!”
言罢,对陷入深思的秦广王道:“殿下,殿下,定要为臣主持公道!”
秦广王置若罔闻,暗自寻思道:“前日,那个生前杀人如麻的恶魂,只判了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一千年,便把鬼判殿闹了个天翻地覆,今日又接踵来了个天大烫手山芋,答应丢死本王双倍脸面。不答应,只怕老命当场不保。”
想到这层厉害,裹在百鬼黑龙大袍里的身子,不由打了个激灵:“我可怜的宝镜……”
看看大殿之下,心中狠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王须不能吃下眼前大亏。哼,来世教你投生三天便死!到那会儿再彻底整死你这可恶小子,祭我孽台宝镜!”
思虑稳妥,秦广王勉强撑起身子,慢条斯理,用纤长十指扶端正垂帘金冠,大袖交于膝前,恢复王者仪容道:“近日,我地府与天界众仙达成联盟,志在早日推翻恶神统治。而盟友天仙多数自人仙修炼而成,这人仙又自凡人修成。这位吴姓异人,既然身怀逆天异能,那怕再度投生,成为天仙翘楚也不过是早晚事情,自然是友非敌。”
绿袍何判吃惊道:“殿,殿下,您,您的意思是?”
秦广王颧高眉淡道:“还不快跪下,给吴姓异人道歉。”
绿袍何判踉跄绕出椅后,跑跪正前抻脖抱腿道:“殿下!孽台宝镜粉身碎骨,您又教臣下跪,还放他投生去,是何道理啊?!”
秦广王看也不看他,不悦道:“本王主意已定,休要多言。”
绿袍何判自是知道厉害,喉间咽口唾沫:“喏。”
跪转过身,隔着刀墙盾壁,十万个不愉快磕头赔罪道:“对不起,吴姓异人。”
我想想他刚才教小鬼拿铁钳拔老子舌头情景,郁气难消道:“再磕俩头,喊声爷爷。”
绿袍何判立时变作卤猪头:“你……”
我不爽道:“我怎了?小心爆了你丫裤裆。”
钩镰鬼将,刀盾鬼卒悉数一怔,兵器浸满手汗。
绿袍何判亦摸摸袍下裤裆,回望面无表情的秦广王一眼,咬牙切齿,连磕三个响头:“本判给吴姓异人爷爷赔罪哩,赔罪哩,赔罪哩!”
待众目睽睽直起身子,眼里竟噙满泪花。
秦广王咳嗽一声,大袖挥退丢人何判,与我假惺惺客气道:“吴姓异人,你可满意?投生前若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本王相助,但说无妨。”
我扭望身后数百眼巴巴指望我可怜救命的白衣死人,发现卢瀚文也是个胆大的,只笑不语站在亡魂里摇头叹气:“只道阳间国弱兵灾,原来地府也全是欺软怕硬的。”
不禁皱眉心道:“我若依计前脚走人不管,后脚这批亡魂势必跟着倒霉。”
得寸进尺指道:“好吧,吴迪一人上路难免孤单,请广王殿下好人做到底,教这批亡魂与我做个伴,同去投生吧。”
红袍陆判大惊,用力拽拽我衣角:“见好就收,不可多事坏我地府规矩。”
秦广王听得深呼一口,抑住胸口烈烈燃烧的怒火,看看大殿之下面数百亡魂交头接耳的喜悦状,闷火变烈嚓嚓上冒,半晌压住与我继续客气道:“吴姓异人,今日本王多有照顾不周,还望原谅。不如,你和陆判先随本王行去后殿庭院吃杯好茶,再细细商量这批亡魂与你同去投生事情可好?”
我正口渴,单纯道:“也好。”
陆判却暗道不妙,只怕广王动了立诛杀机,却不敢当场挑破。
秦广王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站起身来,对殿前护驾群鬼威严道:“百鬼听令!”
所有鬼差悉数跪地。
秦广王道:“待本王安排吴姓异人吃过茶将息一宿,明日早朝再给出是否送去第十地府投生结果,在此之前好生照看这批亡魂,不得有误!”
百鬼齐道:“喏——”
前叩后拜,恭送我们转进后殿。
剩下绿袍何判,痴呆立在大殿之上,望望头顶惩恶扬善黑匾,看着一向不讨好的陆判,与广王和吴姓异人,三条背影吃茶去了,推开一路嗟叹鬼差和欣喜亡魂:“什么事儿!”
气鼓鼓步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