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星无月，一辆马车从公主府正门驶出，悄无声息地往西郊的方向辘辘而去。
夏侯熙坐上了马车也不安分，绿得能沁出水的凤眼在秦羽眉和夏侯璟身上转来转去。
秦羽眉被他盯得有点想笑：夏侯熙这个样子，就跟第一次看见大人谈恋爱的小孩子似的，什么都觉得新鲜。
“带你来你就安安分分坐好，不要东倒西歪没个正行。”夏侯璟轻咳了一声，故意板着脸摆出长辈的架子。
“哦……”夏侯熙似乎很听他的话，立刻老老实实挺直腰板，低眉敛目地坐在角落里。
秦羽眉看看夏侯璟紧绷的面孔，更想笑了——明明两个人年纪也差不了多少，怎么一声“璟王叔”喊下来，倒生生把夏侯璟喊成个老头子了。
“王爷，”她强忍着笑意问他，“您平时也这么‘威风’的？”
夏侯璟听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傲娇地转过头去不理她。倒是夏侯熙来了精神，眼睛亮亮地看着秦羽眉：“公主，难道璟王叔在你面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羽眉故意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没办法，夏侯熙看起来可比总是摆着一张冰块脸的夏侯璟有意思多了。长路漫漫，这一趟没了蒙弈插科打诨，秦羽眉乐得和夏侯熙一起打发时间。
就在俩人兴致勃勃准备大侃一路时，夏侯璟再一次“煞风景”地咳了一声，一双锋锐眼眸凉凉在二人身上一扫，对着秦羽眉道：“你若是喜欢，本王也可以这样对你。”
这下秦羽眉也跟着萎了，赶紧使劲摇头，默默躲去一边擦手术刀了。
夏侯熙一点一点也跟着挪了过去，屏气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这些都是干嘛的？本宫怎么从没见过有大夫用这种刀？”
秦羽眉正要下意识地替他解释一番，手上动作突然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夏侯熙，语气里染了不确定和戒备：“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
夏侯璟背对着二人，唇角无声地微微扬起。
他就知道，秦羽眉是不会被这个看似无害的皇长孙骗倒的。
夏侯熙脸上的表情稍稍凝滞了一瞬，随即咧开嘴大笑：“公主，别忘了你府里有人出天花那次，本宫也是在场的啊。”
秦羽眉歪头回忆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自己当时好像还站在门前和他说过几句话来着。
她放下戒备，故作平常的道：“瞧我这记性，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的原因呵呵呵……”
夏侯熙脸色突然郑重了几分，沉声对秦羽眉道：“公主，本宫有一事相求。”
秦羽眉似乎已经对这种对话习以为常了，揉着额角问道：“你要我救什么人？”
“你想求的，是太子殿下吧。”
夏侯璟淡淡开口。
夏侯熙点头，诚恳地望着秦羽眉：“父亲先天不足，之前又因连年征战元气大伤，身体每况愈下……太医都说，他恐怕没有几年命数了。”
他抬起双手朝秦羽眉一揖：“公主能将天花恶疾治愈，想必对父亲的病症一定也是不在话下——若能救回他的性命，公主便是我大夏的恩人啊。”
秦羽眉看起来似乎是被夏侯熙给她扣上的这顶高帽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秦羽眉必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时，却突然看见她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嘲意。
“大夏的恩人吗？我还真不稀罕。”
听夏侯熙的意思，这位有某种先天疾病的太子殿下，是在对大秦的起义征战中耗损了元气——他们是害得她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居然还要求她来救仇人的儿子？
夏侯熙脑子发昏了吗？
“本宫知道，是我们夏侯氏对不起你……”夏侯熙一瞬间领悟了秦羽眉的话外之意，俊美至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愧意，“可那些都是前朝之事了，这么多年来，皇爷爷也不曾亏欠过你吃穿用度，甚至一切都要比前朝做得更好，公主就，就不能投桃报李一次吗？”
“就在你的皇爷爷送我去草原和亲，又不打算让我活着回来的时候，我这个桃已经投完了。”秦羽眉刚对夏侯熙生出的那点好感已经被他自己败坏了个一干二净，“长孙殿下，您是天之骄子，根本不懂我这种‘前朝余孽’的感受。”
十五年来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下的战战兢兢，秦羽眉从那支九鸾钗里得到的记忆，一切都让她感同身受，不自觉地为那位真正的永安公主悲伤起来。
若不是夏侯氏起兵作乱，她怎么会逋一出生就没了父母，从真正的金枝玉叶沦为时刻被提防的前朝遗孤？
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僵硬起来，夏侯璟始终没有参与二人的谈话，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侯熙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无奈感伤，倒是真的安静下来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当事人秦羽眉，则把身子往车壁上一靠，闭起眼睛开始养神，为一会儿的验尸做准备。
夏侯熙望着秦羽眉稍显安静单薄的睡颜，拢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起。
秦羽眉，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本宫狠心了……
***
三人到达停尸馆后，夏侯璟十分自觉地从秦羽眉手里接过一整套装备换上，看得夏侯熙都有一瞬愣在了那里。
“不穿它，你就不要跟我们一起进去了。”秦羽眉戴上口罩，瓮声瓮气地指着那一叠白得吓人的大褂手套，“除非长孙殿下有特殊爱好，喜欢直接用手接触尸体，那我也没办法了。”
夏侯熙默默忍下这口气，又朝秦羽眉浅笑着点点头，学着夏侯璟的样子将那一身都换好。
三个一身白的人就这么走进了停尸馆，却发现馆内居然还有个活人！
那人正弯腰站在孙凝霜的尸体前检查着什么，冷不丁发现三个从头到脚一身白的人走了进来，还以为自己见了鬼，吓得嗷了一声就想往外跑。
夏侯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半夜来停尸馆！”
“无常爷爷饶命！”那人鬼哭狼嚎地趴在地上直磕头，“小的错了，小的不该打扰几位大人办差，求您念在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的份上，放小人一马，别勾小人的魂儿啊！”
无常？勾魂？秦羽眉来回看了看自己和那两个男人的装束，差一点就笑出声来。
别说，穿这么一身，大晚上跑来这停尸馆，还确实挺惊悚的……
她也学着夏侯璟的气势，狠狠跺了下脚，捏着嗓子又尖又细的道：“还不快从实招来，不然本大爷就锁了你去阴曹地府受刑了！”
没想到那人心理素质实在太差，被秦羽眉这么一吼，居然“嘎”地一声抽了过去，晕倒前身下还渗出一大片气味熏人的液体来。
秦羽眉赶紧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沾到自己鞋上，“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敢偷偷摸进官家的停尸馆，居然也会害怕鬼神？”
唔，她才不要承认，是自己入戏太深才把对手吓晕的呢。
“现在怎么办？”夏侯熙很配合地接了一句。
夏侯璟扫了他一眼，“你身边不是时刻有暗卫跟随吗，让他们出来把这里打扫干净。”
“……是。”夏侯熙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转身朝外面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几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高大男人走进来。
“你们，把这个人拖出去，再把这里清理干净。”
夏侯璟又追加了一句：“别弄死了，一会儿还要审审的。”
暗卫们没有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秦羽眉捏着鼻子问：“那我就给孙凝霜验尸了？”
夏侯璟是知道秦羽眉验尸时要将尸体。裸.身处理的，之前还好说，可这次死的毕竟是个女子，他和夏侯熙确实不方便在场，便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小门：“一会儿你带尸体在里面检查，我和长孙殿下在外面等你。”
秦羽眉自然不会因为要与尸体独处而觉得害怕，顺利应当地点了点头，却吓坏了夏侯熙。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夏侯熙斟酌着问道，“要不要本宫派人帮忙？”
“殿下，您若是能找出第二个不怕深更半夜来验尸的女子，那我肯定欢迎。”秦羽眉见他被自己顶撞了一通居然都没有发火，对夏侯氏的怨气稍稍消退了几分，语气也没有刚才那样生硬了。
夏侯熙这才想起，今晚他们要验的是具女尸，就算已经是尸体了，他和璟王叔也还是避开的好。
“我很快就结束，到时候会把详细的书面报告写给你看。”秦羽眉对夏侯璟道，后者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让夏侯熙手下的暗卫帮忙将孙凝霜的尸体移进了里间，秦羽眉这才掀开尸体上蒙着的白布，三两下将她身上的衣服也脱了个干净。
秦羽眉双手合十，叹了口气道：“人死万事休……虽然你死了也不忘冤枉我，可我也会替你找出真凶的，你闭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