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璟握着腰牌，眉心锁起，指尖摩挲着字迹的纹路，像是要再确认一遍。
元是西胡皇庭姓氏，那个男人莫非是西胡皇室后人？
可是西胡明明在很多年前就被灭族了，当今世上唯一还和西胡存在血缘联系的，也只有他那个侄子，大夏皇长孙夏侯熙了。
只是眼下情形已容不得他多想，赶快下山才是正事。
夏侯璟将腰牌收进怀中，转身大步走向秦羽眉，先看了一眼她手上渗血的布条，语气微沉：“还有别的伤吗？”
秦羽眉摇头，目光接触到慕扶风肩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道：“我来帮你包扎……”
“不必。”慕扶风垂下眼帘，掩住眸底那一丝失落，面无表情地走到夏侯璟身前，“保护公主是扶风之责，令公主受伤是扶风之过，请王爷责罚。”
夏侯璟看了一眼慕扶风，她身上已经多了十几道伤口，脊背却依旧笔挺如松。
他刚要开口，秦羽眉却以为他是要处罚，忙抢先道：“不是慕统领的错，是我自己一时不察才中招的！”
说完，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飞天女像。
夏侯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这间佛殿的不同之处。
而当他看清雕像眉目时，神情更是一震。
果然都被秦羽眉说中了：这群人是想打着镇国公主的旗号起事！
蒙弈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雕像的不对劲，喃喃道：“这怎么跟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莫非这就是积香寺真正的后殿？”秦羽眉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和暗道另一面的罗汉殿是完全对称的布局陈设。
她这才想起自己刚刚中陷阱前是要做什么，快步走到香案前，一把掀开上面的朱红重锦铺布，伸手往里够了半天，摸出一个小盒子来。
秦羽眉隐约记得自己上次来积香寺的时候，就曾看见有僧人从香案下取出过东西，她当时也没多想，却把这一幕记了下来。
如今随手一试，竟真的被她发现了什么。
她抬头去看，雕像脚下的莲座雕刻得栩栩如生，每一瓣莲花上还雕了晶莹露珠，闪闪发亮。
秦羽眉不死心地在莲座上敲来敲去，想要再找出什么隐秘机关。
大地震颤的频率越来越快，整座大殿也开始跟着抖动。
夏侯璟抓住秦羽眉手腕，“先下山，日后还有机会再来！”
一行人刚冲出殿外，立刻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
蒙弈伸手朝不远处一指：“快上车！”
夏侯璟一声唿哨，他那匹马像是有灵性似的，立刻扬蹄朝山下奔去。
公主府的马车很宽敞，几个人都坐进去还不算挤。慕扶风坐在车门边上牵起缰绳，驾着马车跟在夏侯璟的马后面。
在自然灾难面前，动物比人类有更加敏锐的本能，能避开危险，找到一条最安全的逃生路线。
秦羽眉掀开车帘往后望，地面已经被暴雨冲刷得千沟万壑，没了植被阻挡缓冲，大块大块的泥土都在塌陷滑落，仿佛一只黑色巨兽，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这辆马车一口吞没。
一路惊心动魄左右颠簸，时不时还有飞溅的泥土砸在车身上，车轮都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晃得车里众人东倒西歪。
秦羽眉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双手，避免不小心撞上车壁再度受伤。这样一分心，身子难免重心不稳，几次都差点撞到额头。
夏侯璟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手臂，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又见她始终捧着自己的手，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在意它？”
秦羽眉半靠在夏侯璟胸口，总算不用随着马车颠来颠去了。听他这样问，理所当然点点头：“我是大夫，大夫的手可是很金贵的，自然不能有事。”
她主攻外科手术，下刀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葬送一条人命。
想到这里，秦羽眉恶狠狠地磨牙：“敢伤我的手……下次再碰上他，决不轻饶！”
夏侯璟将那枚腰牌递给秦羽眉看：“这是他刚刚逃走时落下的。”
“这是……元？”好在这个篆字不难认，秦羽眉看了半天还是念了出来，“这牌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夏侯璟淡淡道：“元是西胡皇庭姓氏。”怕秦羽眉没印象，又补充了一句：“夏侯熙的生母，那位西胡大公主就姓元。”
秦羽眉眼睛立刻瞪圆了：“你不是说西胡很多年前就被太子带兵灭族了吗？”为什么那个男人身上会有代表西胡皇室的腰牌？“难道他和夏侯熙是一伙的？”
夏侯璟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此事和夏侯熙是否有关联。西胡当年虽然全族被灭，可应该还是有皇室成员侥幸逃脱，隐姓埋名过活的。”
就连太子殿下都娶了西胡的大公主，那些随军出征的高级将领，说不准也都抢了几个西胡贵女回去。
“西胡和西梁都是当年五夷巫族的分支，血脉同源，只是西胡首领野心太过，竟想要联合五夷跨越苍昴沙漠，进犯大夏边境。”夏侯璟知秦羽眉不了解这段故旧，便细细给她分说，“那西梁国主倒是个识时务的，知道若派兵进入苍昴沙漠，走不到半路就会被大夏察觉，反倒坏事。干脆虚以委蛇，一方面拖着西胡首领，另一方面悄悄派人来给陛下送信投诚。”
秦羽眉笑道：“这位国主倒还真是油滑，居然不帮着自家人。”
“不过审时度势罢了。西胡首领妄自尊大，就算真能联合五夷巫族，也不会是以武夺天下的大夏敌手。”夏侯璟面容冷峻，握着腰牌的手越发用力，“如今西胡皇室后人突然现身，且利用镇国公主名头生事，必定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回去就立刻禀报陛下。”
秦羽眉这次倒没反驳他--若是前秦人还好，可西胡的人若想在大夏搅混水，最后得利的也绝不可能是她。
她无声叹了口气：复国无望啊……
马车一路有惊无险地行至山脚，夏侯璟跳下马车，吩咐京兆府兵那个带队的小头目：“山上泥石崩塌，让你的人全部撤回来，马上通知周边村镇，组织村民撤离！”
这一场暴雨拉开了雨季的序幕，若是再这样下去，四面山必定发生大范围山体滑坡，殃及周边村镇百姓。
防范于未然，夏侯璟抢先下了疏散群众的命令，准备回城后立刻入宫面圣，亲启此事。
连环凶案调查至今，虽然掌握了不少线索，可谜团依旧重重难解，如今还涉及到了西胡余孽，只怕夏侯熙也难逃干系。
这个烫手山芋，夏侯璟决定丢给夏帝自己解决。
***
一回到公主府，秦羽眉连湿衣服都顾不上去换，赶紧抱着自己的双手冲进处置室，璇玑在后面拎着急救箱一路追上去。
她忍痛撕下已经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衬裙，重新用碘酒消毒清创，握着小镊子将伤口里残留的铁屑夹出来。每碰一下，眉头就不受控制地跳一下。
左手有一道横贯掌心的撕裂伤最为严重，必须赶紧缝合才行。
秦羽眉将羊肠线穿过针孔，拿起就要缝合，守在一旁帮忙的璇玑忙问：“公主，您不给自己打一针吗？”
她跟着秦羽眉久了，也学了一些处理外伤的基本常识。如今见秦羽眉直接就要缝合伤口，连忙提醒。
秦羽眉摇了摇头，“打了麻醉剂，我还怎么给自己缝伤口？”
再说麻醉剂对人体多少会有些麻痹作用，秦羽眉可不想留下什么手抖僵硬的后遗症。与其如此，她宁愿忍着缝合伤口的痛。
璇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嗤的一声，秦羽眉已经毫不犹豫地把针扎进了皮肤里。
眉头不受控制地一跳，秦羽眉默默咬紧嘴唇，一针一针地开始缝合。
每一次穿针引线都是一次折磨，她额头上很快就见了汗。
璇玑在一旁都不忍看下去了，连忙拿了帕子来，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汗。
她光听着针线入肉的声音都觉得头皮发麻，更何况是扎在公主身上？
若是换了自己，宁愿被慕老大拎去拆招，也不想受这个罪……
秦羽眉前世上过战场出过外勤，也不可避免地受过伤，但手上伤得这么重还是第一次。
不打麻药缝合伤口或许并不算什么，但要是自己给自己缝呢？明明知道痛，知道难以忍受，却还得咬着牙下针。
她努力让自己头脑放空，眼前只有伤口外翻的手心，心无杂念地缝合着。
甚至连夏侯璟推门进来，秦羽眉依旧没有抬头，还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夏侯璟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少女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却侧着身子坐在桌旁，专心致志地在自己伤口上缝来缝去。
她眼神专注凝定，就像面对别人的伤口一般，动作极稳，不带一丝犹豫。
直到打完手术结，剪去多出来的线头，又用干净的绷带上药缠好后，秦羽眉这才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湿透的后背，雨水和汗水都混在了一起。
“咦，你怎么也来了？”
秦羽眉这才看见站在门口位置的夏侯璟，一脸平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