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轩日日都有人进来打扫,虽然秦羽眉从不在这里议事待客,一桌一椅却还是不染纤尘。
这一日,她再一次进了棣华轩的门。
轻车熟路地打开暗道,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火苗微弱,只能照亮脚下三步,却也足够。
第二次来到这间密室,秦羽眉看着墙角积灰的痕迹,百感交集。
若不是她福至心灵,在这里发现了自己从不离身的急救箱,又怎会有今日的悠闲安逸,怎会有浣颜坊的热闹,阖宫上下的信重?
这一次,她要在这里找到秦无忧临死前留下的最大秘密……
满装着金银玉器的樟木箱被一一打开,秦羽眉动作又轻又稳,将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一拿出来翻检查看。
黯黄飘摇的小火苗将她的影子影影绰绰投在石墙面上,女子蹲地俯身的剪影坚毅又温柔。
一直翻到最里侧的那个大木箱,又在大木箱里面找到了一个小木匣,上了锁的。
她抬起木匣,在耳边轻轻晃了晃,似乎有沙沙声。
像是……纸张相互摩擦,与木匣摩擦的声音。
秦羽眉起身,带这木匣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百里老头也曾暗示过她,棣华轩里藏着秘密,会否就是这个小木匣呢?
可她打不开啊……这锁完全不是平日里锁库房锁箱笼常用的那种铜片锁,就是想撬也找不到门道。
她站在棣华轩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叫来璇玑:“铁骑里应该会有开锁的吧?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不损坏里面的东西,都要把这锁给我打开。”
用人不疑,这些人虽然还是要听夏侯璟差遣,可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属下来拆看她的信。
她相信夏侯璟,相信他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男人。
回鹤羽楼的路上,听见几个小丫鬟在嚼舌根:“……听我表哥说,最近出云阁新来了位锦瑟姑娘,弹得一手好琴,都把红袖招最漂亮的花娘给压下去了。两家现在正打擂台呢……”
秦羽眉脚步不由一顿。
锦瑟?出云阁?弹琴?
出云阁不是蒙弈口中的帝京四大勾栏之一吗?
锦瑟……应该是重名的吧?
秦羽眉刻意清清嗓子,廊下那群小丫头听见了,吓得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垂首立着,心中却吓得要命。
不料并没有等到主子的责罚,只听见秦羽眉兴致不高的声音:“都是内宅的丫头,谈论这些风月欢场事,不怕传出去污了名声吗?我不拘束你们说闲话,可也该分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这话说得也算是重了,几个小丫头眼圈登时就红了,生怕秦羽眉把她们丢给管事婆子受罚,忙不迭跪了一地。
秦羽眉心里的那丝疑问却像刚冒头的春草似的,怎么也拦不住,可她又不能向这些丫鬟打探——她们能知道的实在有限。摆了摆手:“行了,去做事吧,以后记得慎言慎行!”
璇玑被派出去找会开锁的铁骑了,她又召瑶光进来,凝重道:“你也出去打探一下,出云阁那位风头正劲的锦瑟姑娘,是不是当初我在沁园保下的那个罪臣之女。”
瑶光还记得赏花宴上发生的那些风波,愣了一下,才道:“可是那位程小姐不是被齐王殿下带走了吗?又怎么会……”在勾栏里抛头露面呢?
秦羽眉敛眸望着脚下水磨光滑的青砖地,抚着胸口轻声道:“我就是有种感觉……锦瑟这个名字,太巧合了,不像是勾栏女子会用的。”
瑶光性子谨慎,只多嘴了一句便不再言,行了个礼就干净利落地出去做事了。
傍晚,二婢带着不同的任务双双归来。
璇玑奉上已经开了锁的木匣,很规矩地垂首敛目,对里面的内容毫无兴趣的样子。
经过这连番敲打,她总算也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秦羽眉先将盒盖掀开一条缝儿,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后就重新合上,转而问瑶光:“打探到什么了?”
瑶光点点头:“公主说的没错,出云阁那位锦瑟姑娘,就是罪官程大人之女。”
已经被齐王带走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不待秦羽眉发问,瑶光又接着说下去:“……齐王殿下那日带走程小姐后,赵家却一直没有送来程小姐的身契,齐王殿下便亲自上了京兆府衙和大理寺,将程小姐罪臣之女的身份抹了个一干二净。”
程大人当初蒙冤入狱,朝堂官员大多心知肚明是谁的手段。如今齐王凭借自己尊贵的身份亲上三司,只为程大人的女儿要一个清白身份,也没有人敢不卖他的面子。
就算康王风头正劲,就算齐王不涉朝政,可终究还是夏帝的儿子,大夏的亲王。
秦羽眉越听越纳闷:“既然齐王都替她洗白身份了,她又怎么跑去出云阁了?”
瑶光也觉得自己打探来的消息有些不可思议,如实道:“听说好像是程小姐自愿卖身入出云阁……”
“怎么可能?”秦羽眉忍不住微扬声调,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她疯了吗?好好的清白身份不要,自己卖身进青楼?”
事涉齐王,瑶光也不可能挖得太深。“婢子只收到这么多消息……”抬起头看秦羽眉一眼,迟疑道:“公主,程小姐究竟是不是自愿的,可终归还是离开赵家了呀。”
锦瑟的花名如今在出云阁一夜打响,她总不会过得比在赵四小姐身边更差了吧?
秦羽眉明白,瑶光是不想让自己卷进太多的麻烦,可她还是摇了摇头:“当初是我和远黛一起求了齐王把程锦瑟带走的,如今她莫名其妙进了青楼,焉知不是出了虎穴又进狼窝?这事既然是我挑起来的,我就得负责到底。”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齐王那日在沁园里所表现出的一切,实在不像是一个闲云野鹤不问朝政的王爷。
虽然程锦瑟当初是自愿跟他走的,可若是……若是他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不然程锦瑟如今为何会在出云阁抚琴卖笑?
故意装作没看到瑶光想要劝阻的神情,秦羽眉想也不想的道:“明天咱们就去出云阁,我要亲自去问问程锦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执拗坚定的神情,瑶光最终也选择了服从,下去安排了。
直到独自回了卧房,秦羽眉才将那个小木匣里的东西取出来。
如她预料的那般,是一叠已经泛黄的信笺,被掩藏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整整十五年。
纸张已经发脆,稍一用力就会扯下一片,秦羽眉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动作还迟疑了一下。
这些信封都没有封口,是没来得及送出去吗?可又为什么锁在木匣里?
借着床边六角宫灯的光亮,秦羽眉动作又轻又快,将每一封信都拆开看了一遍。
看过后心下了然。
这不是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这是秦无忧给她留下的备份和线索。
每一封信都有它的去处,每一封信的主人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与秦无忧的亲疏远近关系。
内容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却是信上都没有提及过九州令牌的事情。
一星半点儿都没有。
秦羽眉看着摊了一床的又脆又黄的信纸,再次深深蹙起眉心。
难道那个梦是假的?可她的确找到了这些秦无忧和外界互通往来的信件啊。而且,落款还都是在夏帝逼近帝京城下的前几天。
如果这些信函不是为了寻可靠之人将九州令牌托付出去,难道还是为了叙旧吗?
扑朔迷离……
秦羽眉抿了抿唇,将信笺认认真真地折好塞回信封里,又排成一叠装回木匣,珍而重之地藏在床头夹板里。
密谷里的末帝一系想要凑齐七块九州令牌,除了她手里握着的这些语焉不详的信函,便再无其他线索了吧?
只要她藏得好好的,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还能谈什么复国?
俯身去吹熄了宫灯,青莲纹帐幔从银钩上解下,隔出一方安宁天地。
这一夜竟是无梦好眠。
***
翌日下午,秦羽眉收拾停当,带着二婢去了出云阁。
这是家在外观上看来绝对不像青楼的青楼,没有靡丽刺鼻的脂粉香气,没有随风飘摇的粉红绸带,没有娇声软语倚栏笑望的佳人。
清清淡淡的,安安静静的,倒像个雅致至极的去处。
再看来往恩客,不说个个貌似潘安,但身上那股子文气却是少不了的。
哪管是斯文败类,最起码面子上也得过得去不是?
可程锦瑟又为何会“自愿”卖身于此?她真的,是自愿?
瑶光手段利落,砸了银子下去,花娘不敢不给这位带了帷帽的贵女行个方便。
或许她还想着,这是哪家被迷住的公子的小娘子,仗着自己出身大家,跑来和风尘女子示威了吧?
程锦瑟住在顶楼深处最僻静的房间里,室内陈设也是干净简单,床榻桌椅,屏风珠帘,光影明灭间来回摇晃。
她坐在一张黑漆漆的古琴前,对对面揭了帷帽的来客并不意外,语气也不曾起伏过半分。
“多谢永安公主挂怀,锦瑟的确是自愿卖身于出云阁。是锦瑟辜负了齐王殿下的好心,辜负了永安公主和永平侯夫人的好意,您还是回去吧。”
秦羽眉定定看着她,却怎么都无法从她眉眼间看出一丝愉悦之色。
是了,她就不信好好的官家小姐也会自轻自贱,否则程锦瑟早就答应给赵大公子做妾了!
可她却只能问一句:“为什么?”
程锦瑟仰起头与她对望,手指请按在琴弦上,语气坚定。
“为了程家上下,为了父母兄长的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