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眉刚迈过一进的垂花门，就在前方的一片空地上看见了齐齐站成三排的仆从们。
这个时候，她也不得不再次想到夏侯璟。
那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冰山男，连府里的仆从都是军事化管理的吗？
留在府内的奴仆们原本还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们可能会面对的结局——公主出去了那么久，璇玑和瑶光姑娘也跟着追出去了，她们会不会就这样离开了，然后把他们剩下的这些人留在这里？
如果秦羽眉真的这样做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们是身家性命都被卖出去的奴仆，哪怕秦羽眉想要私设刑堂，将他们打杀发卖掉，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替他们抱一句不平。
身为奴仆，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便是他们的宿命。
然而秦羽眉就这样又折了回来，她又回到了公主府里，她没有丢下他们这些人，这些没有自主权的，生死全部系于她一身的人们。
尽管秦羽眉回来时形容有些不太一样，可在这些人眼中，她此刻就是能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全部希望。
瑶光又递上一份名录，“公主，除了婢子和璇玑之外，已经出过天花的共有二十七人，他们的名字，年纪，原本在府里负责的事务都已经登录在上面了。”
“剩下那些人都安置在哪里了？”
璇玑接着答道：“西路的几进院落里一直没有人居住，刚刚瑶光在甄别两类人的时候，婢子带着他们提前去简单打扫了一番，也按照您的要求，用烧开的醋给里面‘消毒’了。现在那些没出过天花的人已经住了进去，每人一个房间，刚好把第三进的左跨院住满。”
秦羽眉想了一下，便带着这些人一起去了安置“疑似病患”的“隔离区”。
一进院就能闻到浓浓的醋味，让秦羽眉甚至有些开始怀念消毒水的味道。她捏着鼻子扇了扇，对身后的人笑了笑，“大家多闻一会儿就习惯了，强身健体，强身健体哈……”
一行人来到院子中央，秦羽眉看着自己周围这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每扇门后面都站着一个渴望重获自由的人。
可与所谓的自由相比，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在这场无妄之灾中活下去。
秦羽眉又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
“各位，我是秦羽眉，我回来了。”
“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意外，也很难过。因为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这种惨烈的方法，只为了去报复一个人。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可能会给公主府，会给我们门外的那条大街，甚至会给整个帝京造成多大的灾难——如果今天早上我没有发现第一个天花发作的小丫鬟，她可能会在这几天里跟你们所有人接触过，而你们当中负责采买的人又会出府接触到多少人，这样的情况会同时发生在帝京无数个角落里，然后——”
秦羽眉顿了顿，她看见院内的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她要说的话。
“然后，这会是帝京所有百姓的一场噩梦。”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仿佛有一种透骨的悲凉从她的声音里缓缓流淌出来。
“可既然现在已经发生了，我们再去懊悔，再去自责也于事无补。换个角度来想，至少我们发现得还算早，至少我们将天花控制在了公主府内，外面还有上百名羽林卫的儿郎们守卫着公主府，不会让其他百姓有被波及的可能。”
她转了个身，朝着院子里的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时，她看到有人脸上满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我，代表我身后的这些不得不暂时隔离开的所有人，感谢你们。”
“感谢你们当初幸运地逃过一劫，感谢你们能从璟王府来到这里，感谢你们没有在这次意外中倒下，感谢你们撑起了公主府的半边天。”
“我虽然名义上是你们的主子，但其实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们离开了公主府，可能也会过得很好；可我要是没有了你们，可能连怎样生火，怎样烧水都不知道。所以我要说，没有你们的公主府，根本不能被叫做公主府，只会是一个叫做秦羽眉的少女，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着的又大又空的宅子。”
“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大夫，我从我的娘亲那里学会了一身医术。但她没有教过我，有什么可以彻底治好天花的办法。”
“我没有种过痘，也没有得过天花。说实话，我回来的时候也很害怕，我怕我救不了大家，我怕我自己也不小心染上天花，我怕的有很多……但我还是回来了，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哪怕只有很渺茫的一线希望，我都会努力去试一试，我都会和你们一起，我们一起熬过去。”
院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紧接着，某间房里突然传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
“公主，您有什么办法就尽管试吧！我老韩这条命就交给您了！”
秦羽眉突然笑了，边笑边擦去眼角的泪光，冲着那个方向扬声回应道：“我记得你，你昨天还赶着马车送我去保济堂的。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然我可就没有这么好用的车夫了！”
老韩的声音就像是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引发了一圈圈接连不断的涟漪。
“公主，奴婢是针线上的李贵家的，奴婢都听您安排！”
“公主，老奴是花房的何三，您想做什么都尽管做吧！”
“公主，奴婢相信您！”
“公主，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不断响起，秦羽眉眼眶里温热的液体终于再也不受控制地滚落出来。
她的鼻头酸酸的，喉咙也热热的，可心里却是暖暖的。
璇玑死死抓着瑶光的手臂，早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一脸泪水，呜呜咽咽的道，“公主，公主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们为了她，本来就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啊……”
瑶光虽然不像她那样失态，可眼眶里也是红的，她安慰地拍着璇玑的手臂，声音微哑，“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两个才会这样毫不设防地将她当做真正的主人来对待啊。”
秦羽眉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不知道自己哭的是这场可能会蔓延开来的可怕意外，还是哭自己来到九州大陆后遭遇的种种不平和委屈，可她确实是破天荒地，不像个军人那样地，软弱而无助地哭泣着。
在她很小的时候，院长妈妈对她说过：人往往能从极致的悲伤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自从她参军以后，已经习惯了“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教育，却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任自己将深藏在心中的无助和脆弱暴露于人前。
待秦羽眉擦干眼泪，收拾好情绪，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这群人，他们的眼神也都分外明亮。
“好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守住公主府，守住每一个人！”秦羽眉元气满满地挥了挥手臂。
“守住公主府，守住每一个人！”
***
“公主，您都一天没出过房间了，总该吃点东西吧？”璇玑端着一碗加了肉糜的白粥走了进来，正看到秦羽眉从自己手臂上拔下针头，拿起一根棉棒压住出血点。
璇玑把粥放下，走到秦羽眉身边，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丢了一地的废弃针管和针头。
她完全不认识这些全新的针和细管，更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材质。还是秦羽眉给她亲自示范了一下，告诉她自己正在试验一种可能治愈天花的新药剂。
热腾腾的白粥里埋着炖得酥烂的肉糜，香气无孔不入地引诱着秦羽眉的胃。她一边按着手臂，一边把碗挪过来舀了一大口喝下，“今天的例行检查做过了吗？”
璇玑点头，“有三个人开始发热，还有前几天发热的四个人身上开始长出红色丘疹，还有两个……已经开始昏迷。”
秦羽眉点了点头，手上的勺子又加快了速度。
“知道了，你先等一下，我吃完就和你过去。”
秦羽眉猛一起身，立刻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一把攥住了璇玑的手臂才不致于栽到地上。
“公主！”秦羽眉心疼地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大家都不会说什么的。”
为了治好自家奴仆的病，不惜以身试药，连续几天都只睡了一小会儿，手臂上满是大大小小的针眼……
别忘了，她还是镇国公主的女儿，大秦的唯一血脉啊！
***
秦羽眉这几天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寻找治愈天花的新药上。
她知道这是迄今为止中西医都无法解决的一大难题，可公主府里还有那么多人将她视作活下去的希望，她怎么能因为一句“无解”就放弃任何努力？
第一个将天花病毒带进公主府内的小丫鬟，秦羽眉从她脸上的脓包中提取浆液作为病原体，根据自己在数据库中查阅到的，各国为了研制出天花治疗药剂所进行的试验，重新一次次做实验，提取培养液，生成新药剂，再用自己当试验对象，将药剂注入体内后检测自身会产生的各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