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方丈山8
“然后呢？”顾旷沾满了油脂的手挠了挠脑袋，睁大了眼睛问。
“然后？然后易璟就死了，死在淮州大战前。天色也不早了，死了的姑娘就不漂亮了，我们就不说她了。”离九摇着头起身，似乎只是因为天色晚了，想要早些回到山腰的那间书塾里去，可漂亮的眼睛却四下扫视。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杀意。
“可是夫子，那个那个史官隐藏的女人……”顾旷顾不得天色茫茫接着问，“夫子你没有说清楚……”
“你想说姬骅本来就是个无所事事，打仗只是为了有口饭吃的混混，怎么会带兵攻下大夏帝都？和这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离九不动声色的歪着头，声音忽然有些发涩，像上好的丝绸缠在了宫柱上，“因为易璟想他做皇帝啊。”
野史里说，易璟和姬骅在一起的时候很黏他，一点儿也不像沦落过风尘的女子。姬骅跟自己的近臣说过，易璟看着他的时候还是像很多年以前那个鼓着嘴巴的小姑娘。难以置信的干净，你怎么忍心弄脏她呢。
易璟跟姬骅说，你看天下哀霜，命若芥尘。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没把乱世里苟活的人放在心上，只当他们是猪狗。她在露华阁凭着一点儿舞文弄墨的才能和那张漂亮张扬的脸，也算挣到了花魁的位子，露华阁的老鸨就装模作样的让她卖艺不卖身。那些富商也好，王公贵族也好，就像被别人用骨头喂惯了的狗，天天都花大价钱到露华阁里争个好位子看易璟。易璟有时候弹弹琴，有时候画张画儿，有时候下盘棋。易璟的琴棋书画是整个宛州乃至整个东洲最好的老师教的，每一样拿出手去，都值得千金……在她的面前永远都摆着一张沉重的紫檀木的雕花大椅，每天晚上出钱出的最多的那个男人就可以坐在那张椅子上。易璟要画画就得画他，要下棋就得和他下，要弹琴他做的最近听的最清楚，要跳舞那个人还能摸到易璟的手……于是那些有钱人就乐得附庸风雅，何况是那么漂亮的风雅。有段时间总有一个年轻人一掷千金，连着买了一个月的那个位子，易璟和他酒也喝过了，琴也弹过了，画也画了很多张。年轻的公子和其他嫖客不一样，他眼睛修长，眼角微微下垂，手指上有些薄薄茧子，身上带着药材的清香。易璟猜测年轻的公子是临云什么药商世家的公子吧，身上却带着苦寒的气质，就像总是照顾别人而把自己累倒的傻瓜。也许他父母早亡很早就接手家里的事情了吧，才能有这么沧桑的一种面容。那种感觉不是刻在脸上，而是印在眼里，让人看着隐隐的心疼。易璟看着他有时候会想起自己来。
有一晚，易璟看着年轻的公子下笔作画，画到公子噙笑的眼睛的时候，她手一抖，要是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也不错。易璟想。那幅画儿画好之后并不怎么出彩，可年轻的公子拿到它兴奋异常，易璟也就笑笑。如果没有姬骅后来抢她走，也许那个年轻的公子就把她赎下来做小妾了罢。自从她当上露华阁名正言顺的花魁以后，那个年轻的公子就再没来过，有时候易璟会想他是不是耽搁于己而家道中落。窝在姬骅的怀里穿梭半个城池的时候，易璟还想起他。
他们打马跑过半座城池，半个临云城的人都在追他们。姬骅烧掉的半个临云城里住满了达官贵人，他们的小厮打手追着这两个人不放。达官贵人们同时下了悬赏令，他们也想趁着这样月黑风高的夜里杀了野军的首领。临云城里所有人都是他们两个的敌人，而能救他们的人在半个城外。可易璟很高兴，她搂着姬骅的脖子，光着脚，在马上不安分的动来动去，漆黑的眼眸被姬骅手里唯一一支火把点燃。姬骅也笑着，他的臂膀有力的箍着易璟的细腰，无论易璟怎么动都不会掉下马去。他跟整个临云城作对，不过他抢到了这个绝世的女人。
漆黑的夜里，包铁的马蹄踩在水洼里溅起不小的水花。大半个沉睡的临云因为他们两个而灯火通明，他们一路向南跑，那些灯火就一路向南点燃。当他们气喘吁吁兴高采烈的回到姬骅的军营，易璟才发现那个年轻的捧场的公子，就是姬骅的哥哥，当年拿着糖葫芦哄她的少年。当他穿着锦衣坐在露华阁里的雕花大椅上的时候，易璟却没有认出他来。
这样的结果仿佛神嘲弄世人。
“易璟是得了热寒症，她听说姬承允赶来支援姬骅的时候，随身带了她最喜欢的荼蘼花。她偷偷骑马跑出去接他，结果被雨淋了半宿，回到姬骅那里就已经病的不成样子。易璟死之前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就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她在荼蘼花粉的刺激下，安然的仿佛要睡去。她握着姬骅的手说，我希望我喜欢的男人能登上至尊之位，把那些惹起这样乱世的人一一诛杀。既然总有人要把世人当做猪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喜欢的人。”
姬骅很喜欢易璟所以很听她的话。易璟说，淮州很好玩儿，我们把淮州打下来吧。姬骅就召集了自己的军团，骑着马扛着妖娆艳丽的女人去攻打淮州。白天的时候他们大大咧咧的行军，晚上的时候姬骅就抚摸着易璟的伤痕——她当年刚被卖到花楼里的时候很倔强，所以总是被打。姬骅要一一烧掉易璟以前那些恩客的家，易璟拦着他跟他说还不如把临云总督的府邸给烧了，姬骅就真的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去放了一把火。所以这次易璟说，姬骅你要去做皇帝，姬骅就去攻打帝都。
“说起来，易璟这个女人也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出身大富大贵，半路又沦落风尘，她在姬骅的野军团里也混的很好，她只在那里待了一个月，野军团里所有男人就都爱上了她。”
少年们虽然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却已经和离九差不多高，他们围着离九站着，好像拱卫明月的众星，沉默的听着离九的故事。
不过离九说到这里，就连苏生都不敢相信的挠了挠脑袋：“所有人都爱她？得是什么样漂亮的女人才能让所有人都爱呢？”
离九的目光越过苏生的青衫看向远处，那里是无尽的森森树木：“是啊，所有人都爱她。你们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绝世的女人。”
顾旷从烤鸡上抬起头来想要反驳，却不经意的触到了离九的眼神，清澈如水，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心里莫名一动。他急急忙忙的抬起袖子擦掉了自己嘴角的油渍，却发现离九早已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他顺着离九的目光看去，一缕暗红色的孤霞正缓缓的下沉，而它的下面是无数的轰鸣着好像黄钟的树木。天色暗到顾旷要看不清身边的苏生了，远远的有一丝火光跳跃。
“那是鬼火吧。”离九轻轻的说，她衣角飞扬，发丝也飞扬，她的话好像面目不清的女鬼在夜里轻叹。
少年们恍若从梦中醒来，顾旷才发现离九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沉默不语，只有自己手里的烤鸡只剩下骨头。他面色一红，将骨头拿青桑叶子包好，又看向离九。
离九把掩面的白巾戴好，少年们七手八脚的将所有的痕迹抹去。
“夫子，我们回去吧。”苏生手里提着离九烤的山鸡，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虚。
“嗯。走吧，大概是要下雨了吧。”离九说。
苏生看着离九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走在他们前面步伐轻快的女人像一团谜，他扭头缓缓扫视刚刚离九凝视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树海，如今平静的像是结冰的海面，可他却隐隐觉得那里透着危险。
也许是错觉吧，苏生摇摇头。方丈山许多年没有外人来了，山又小狼虫虎豹也不多，哪里来的危险呢？
他这样想着，紧走了两步，追上了前面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