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方丈山9
“我的老师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心中有所求,是那种很大很大的图谋,那样他的剑才会利,他的计才会绝,他才会活的久。无骨,在这样的世上活着,你求什么呢?”箕踞而坐的男人用手指敲着眼前空了的酒碗,隐隐的是一首战歌的调子。
此刻军帐里对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将军,一个有些醉意的参谋。军帐外起了风,漫天都是云,只是没有星辰的光,也辨认不出来那是不是乌云。
弋无骨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捻着一张金箔面前也是空空荡荡的酒碗:“弋无骨没受过什么名师教导,只有跟在将军身边这几年长了一些见识,可无骨自己心里还是那么浅薄。无骨的父母没有福气,撑不到儿子孝敬他们。可他们死前留下话说,希望无骨早点娶个好媳妇,为钟山弋家这一脉留下香火。我想我求的大概就是这样小的东西吧。”
“哦?”将军敲着酒碗,唇上两撇小胡子动了动,他竟然笑了。这个时候面对自己的将军,说着杀伐天下的话题,正是表明自己忠心换得上司赏识的好机会,弋无骨这么说,在治军严苛的宁军里是可以拉出去打军杖的。
“无骨私心很重啊,”将军微微叹了口气,重重敲了两下酒碗放下了手,“我还以为我的好参谋一心为国,是个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好男儿呢。你所求的不过是娶个老婆,生个儿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无骨本不想来,将军打仗的时候分不清士兵和参谋,我很容易就把这条命送了。可我不来参军,我又去哪儿呢?这样的乱世里,就算有一身好武艺也活不下来啊。”弋无骨竟然点着头,“我还是想再混两年,得一些军功,能从陛下那里换两亩薄田,就回钟山去。”
“你说的这样诚恳,倒让我不好把你拉出去打几军棍了。”
弋无骨看着将军摇头,也手足无措起来,“将军是要赶无骨走么?将军手底下容不得畏畏缩缩的士兵,无骨是知道的,本以为将军问的就是心愿,无骨也就老老实实说了。”弋无骨摸了摸鼻子,“我小时候也想建功立业当个万户侯什么的来着。”
将军却没答话,颇有意味的捻了捻自己唇边的两抹小胡子,拿一方白净的手帕把上面沾着的酒水擦干了:“无骨,我身上酒味重么?”
弋无骨扶着案几凑上来闻了闻:“有些,不过出去转转,山风一吹也就没了。”
将军笑着把弋无骨扶正:“那就好,免得让自己的敌人知道我见她之前还喝了酒给自己壮胆,被她耻笑。”
“就是今天么?”弋无骨一惊,想要站起来却被将军的两只大手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他们已经围着方丈山围了三天了,弋无骨也抛开了原来的想法,可他始终不知道他们这次来这个地方是干什么,只是从他们将军那里觉察到了暗暗的危机。在这个人家不满两百户的小山上能有什么让几千人的军队参谋觉得是一场危机呢?弋无骨不知道,也无从去猜。可他这时喝的有些醉了,却被告知行动就要开始了。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一身轻铠的将军,恍然觉得这次行动大概没有自己了。
“就是今晚,”将军放开他,开始检查自己的铠甲和佩剑,“我找你来喝酒就是给自己壮壮胆。独自面对她,还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独自?”弋无骨愣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去,这随行的几千人总会去,自己一直都是留守军帐的后援也无可厚非。此刻将军却说出独自来,他不由得吃惊。
“这些人当然会跟着我去,可面对一个绝世的刺客,再多的人也藏不住自己吧,要是她想杀我,我就是得独自面对她。”将军整理好了佩剑又笑笑,拍拍弋无骨的肩膀转身出了军帐,“这次还是你留守,像你这样还想娶媳妇生儿子的参谋大概会很惜命吧,可别让我带了的人都全军覆没了。”
还没等弋无骨完全明白他这几句话的意思,他就已经骑马出发。等到喝多了的弋无骨摇摇晃晃站起来追出军帐去,外面只剩下漆黑的夜。他听着呼啸的山风,仰头望天。
“这样的云,大概会有一场大雨吧。”弋无骨低声说。弋无骨年幼的时候学过一些观星术,不过以他的水准也只能看看星辰,预测一下天气。只不过他的预测一直都很准。
“哟,小九回来啦。”褚赭不知为何那么激动,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到额头。
“嗯,师叔我回来啦。”离九说着就坐在褚赭对面,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来给自己倒酒,“那帮小孩子好狠呐,一下子吃掉了十来只山鸡,累得我手都酸了。”
“是么?他们再这么吃下去,这座山都要让他们吃空了!”褚赭有些气哼哼的,他敲了敲窗棂,“说真的,小九,你就没有给我带一只过来吗?!”
离九笑嘻嘻的伸手捏捏他的花白的胡子:“没有哦,师叔你这两天吃的山鸡可是不比他们少,你这么吃,我很担心你的健康啊。”
褚赭还没来得及打掉离九的手,离九就转身把一个青桑叶子包起来的东西给了岐南。岐南有些惊讶,他刚刚站起来给离九让了位子,离九就大大咧咧的坐下了。离九说没有给褚赭带吃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他俯下身,将包的仔细的叶子一层一层剥开,一只烤的金黄透着香气的山鸡露出来。
“我亲手烤的,还没来得及吃。”离九的语气有点像在邀功。
“你你你……小九你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向外拐了你!”褚赭也凑过来伸手撕掉了一条鸡腿,气哼哼的啃,“我就说,你怎么会……没有剩下的……”
岐南点点头,坐在两个人之间,也拿手撕了这个还带着热气的,离九专门带回来给他的山鸡。
“师叔你也没有少吃啊,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么?”离九也不辩解,笑嘻嘻的。
“好好好。”老头子也不说话了,这栋山间的大屋瞬间就安静下来,三个人吃着流油的烧鸡,风在他们之间穿梭,带着湿润的气息。
“嗝……”褚赭满足的打了个嗝,歪在椅榻上,他忽然警觉的起身,凑到大开的窗子旁,“喔,下雨了,”储赭抹了抹嘴上的油脂,“那么大的雨啊。”他又转过头来看着离九,满眼笑意,“还好你跑得快,家远的那些小兔崽子们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
“我让他们先在书塾住着了,现在虽然下雨,夜里倒也还不冷,可淋场雨却难免生病。”离九说着也用一张白帕子把手擦净了。
而岐南在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就擦净了手,起身把大部分的窗子都关紧了,只留下离九身边这一扇。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滑进来打在他手上,湿了一片。
离九歪着头看着岐南一扇一扇的把窗子关好,又去检查灯火和床铺。确认了一切都没有问题之后,他拎着一坛酒重新回来坐下。储赭点了点头,像是赞赏。
“我有一件事要说,不过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离九晃着手里的酒杯,眼睛却还望着外面的大雨。那是这栋山间大屋里唯一开着的窗子,它把房间里污浊的气息送出去,又将混合着泥土味的空气送进来,满眼的湿润。雨下得又急又大,坐在屋子里听去好像接天狂潮。
“我记得我母亲和师叔关系很好的。”离九抿着酒随口说。
岐南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来看她。可储赭看了看离九的表情仿佛明白了什么,罕见的认真起来,他整理了衣袖端正坐好,又偷眼看了看一直正襟危坐,仿佛腰里一直插着一把刀的岐南。他咳了咳,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说:“是啊,我和你母亲很熟的,你也叫我师叔,你师父她不在了,我也算是一个亲近的长辈了。”
他顿了顿,又按捺不住说:“小九儿,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你要嫁人了?”
离九刚刚转过头来喝了一口手里的酒,听见这句话震惊的差点吐出来,她强忍着咳嗽把酒水咽了下去:“师叔,我是有一件正经事要说。”
储赭见着自己猜错了,尴尬的搓搓手:“你嫁人也是件正经事啊,你今年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
“我才十九……”离九争辩,她看见了储赭脸上隐隐的失望,不由得小声起来,“江湖儿女嘛,那么早嫁人干什么。”
“江湖儿女?”储赭摇头,“你哪里算是江湖儿女,还真把自己当绝世的刺客了?你母亲十六岁的时候也想闯江湖,做个江湖好儿女,可她刚出云国就遇见了你父亲,十九岁的时候,你都在她肚子里了。”
“女孩子早点嫁人的好,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也就不说这些了。像岐南先生这样的俊秀豪侠,再过十年也照样有小姑娘倒追。可你是女孩子,再过十年恐怕连杀人的活儿都接不到了。”储赭有意无意的看了岐南一眼,可岐南面无表情。
“我……”离九小小的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十九岁了,可以嫁人生子学习持家之道了。她想起自己的师姐青言来,她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她在封阳宁宫里挺着肚子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这个时候她应该刚过了自己二十岁生日,可她嫁人已经四年了。离九忽然有些慌乱,她很久没看见家里那些烦人的老臣了,这些日子见的最多的就是柳衢和岐南这些人。柳衢不会告诉她她该嫁人了,岐南也不会。这样大风大雨夜里,说起这样的事来,无端的让离九有些难过,“师叔,有些人就是没有相夫教子过安稳日子的好命,强求不来的。”
她话说的黯淡,心却静了静,把一路顶风冒雨带着的疑虑和猜忌放了放。
“离九,你刚刚想说什么?”岐南及时的接了话头,生硬的扭转了话题。岐南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题你不想说,他就立刻掐断,像一柄剑,斩下也干净利落。
“有人来了。”离九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