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方丈山10
“有人来了?”储赭和岐南俱是一愣。储赭还在咂摸离九刚才脸上的表情的时候,岐南已经负剑起身,警惕的看向窗外。他的手搭在剑柄处,那里刻着一只睚眦,做成把手的形状,方便使用的人拔出剑来。
他的影子搭在窗台上,湿了一大片。
“夫子在么?”外面的风声好像紧了些,窗外半高的影子悄声说,“他们来了。”
“嗯,我知道了。你们小心。”离九答着窗外的人,也抹平了衣裙起身。
“是那群孩子?”岐南微微皱眉,自始至终他们真正的夫子都没出声,直到那个影子离开,他的表情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嗯,苏生。”离九看着那个少年消失在雨中。
“刚刚就想说这件事,没想到被师叔你打断了,”离九伸出如玉的臂膊关了窗子,湿透的红漆有些斑驳,她又低头吹灭了案几上唯一一支燃着的红烛,“伊何派了支军队过来,大概是要搜方丈山吧,他们的行动就在今晚。”
“那你……”
“我打算带着他们撤出方丈山,就算到外面过几十年的躲躲藏藏的生活也好。”离九说。
黑暗里岐南和储赭都沉默了很久,还是储赭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全然不似那个满嘴流油的老头子:“是这样么?我听说那群孩子试图说服你,但是结果好像恰恰相反,那么,这个地方也没用了,从地底流出来的炼兵之水,我也把它封了吧。我也老了,他们这群年轻人都没能做成的事儿,我大概也不行了吧。我想仗着我的身份,也就是催着你找个好夫婿这些事儿而已了。我们都离开这里吧,我也该换个地方养老,研究研究烤鸡什么的,说实话,我蛮喜欢小九儿你做的烤鸡……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希望我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能听到小九你嫁出去的消息。”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磕在地上:“我储赭困在这方丈之地十二年,也不过就放下了这么一点儿事,远不及陛下您心胸宽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萧索和颓散,“惭愧啊惭愧。”
这话刺得离九微微一震,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扶起储赭,她盯着黑暗里的角落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么,储赭先生已经计划好了是么?”岐南按着剑,鼻翼翕动,他已经闻到了大雨里传来的杀气。那是成百上千个浴血奋战过的人才会有的气息。它们互相堆叠,直到天际。
储赭笑笑:“我一生最是闲不住,在方丈山那么久,就顺带给自己留了几条后路,没有这种准备,我总是睡不着。”
“怪不得父亲说师叔是狐狸,跟着师叔总有好运气,”离九接口,“那我们就快。”
“传令全军,十人一组,轮流守夜,枕鞍而睡,务必警醒。”弋无骨传令下去,立刻有精干的士兵领命。
只剩他自己的时候,他也很有大将风范,用凉水洗了把脸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可以下令了,他从将军的话里意识到了巨大的危机,“不要全军覆没,”他手里还有二百四十一个战场经验丰富的汉子,而将军带走了九百七十个,协助封山的还有一千从xx抽调过来的守城士兵,什么叫做全军覆没呢?弋无骨不能相信方丈山里有可以杀掉这么多人的势力。他想起来将军说过跟着他打了十年仗的不过十几人,他把他们当兄弟,当战友。如今这群人里出动的只有弋无骨一个,将军说的全军覆没,就只能是指的弋无骨和将军自己了吧。
弋无骨勒紧了胸铠的带子,在背后打了死结系好。因为他跟着将军打了十年仗,所以他才有孟氏军下第一人的地位,所以将军才拉他来喝酒,所以将军才和他开玩笑,所以将军才警告他,所以……有什么灾祸,他也要和将军相担。将军曾经跟他说,这十几个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士兵,尽管他都尽力提拔了,可真正有大将之风的也不过弋无骨一个,而弋无骨却不想出风头,只愿意做孟同帐下一名参谋。将军笑着说,真是惜命。可惜,弋无骨有大将之风,也只是个斥候之将,将军又说,不好勉强。
如今有什么要来夺他的命了,他很久不亲自在阵后做斥候,可他可怕的直觉还在。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也许是前些日子叛逃的剑客?听说那个人将追赶他的上百人杀死了。弋无骨不安的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有些像当年进攻召陵,在那一战里,他差点死掉。
而将军许诺的援兵始终没来。
就在弋无骨巡查各个营帐的时候,风声忽然大盛,狼嚎一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扑向这片扎满了营帐的平地。大部分士卒都睡着了,只有守夜的士兵偶尔添几根火柴,湿了的木柴不太好用,噼噼啪啪的还带着呛人的烟味儿。大风带起枯枝带着雨水狠命的旋转,飞扑在每一个巡夜人身上,跟着他巡视的士兵手里浇着火油的火把忽闪了一下忽然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黏稠的黑暗里。夜半的山野,连夜枭的声音都没有,寂静的有些可怕。
他身后掌令的士兵有些着急,这样的大雨里再弄一支不怕水的火把有些困难,他们开拔的急,并没有带多少雨水里也能烧起来的火油。
有个士兵掀开了靠近的营帐的帘子,一丝火光透出来,微微一亮。
“噤!”弋无骨大喝,他飞扑出去,想要挥剑救援那个士兵,可一丝绯色的光亮划过他的咽喉直扑弋无骨,他知道那个士兵已经救不回来了,对方并不是一个剑士,而是一个刺客,一个绝世的刺客。他只能握着腰里尚未拔出的剑飞速后退。
噤,是宁军战斗时的一种术语,更常被用在斥候之间,当他们需要窃听某些消息的时候,相互之间就传递着“噤”这个字,这个字一出,他们仿佛连心跳都压制了,天上地下就只有他们要听到的那个声音。
他身边的士兵立刻噤声,他们虽然不是斥候,却也知道这个字的意思。至于弋无骨,他则是宁神听着这个世界的大雨和大雨里的异动,他本身就是最好的斥候,他在刚才的一丝光亮里看见的不是守夜的军士而是杀人的刀锋!
浓浓的血腥味送到弋无骨鼻子里,他听见了风一样薄薄的刀刃割开他周围属下脖子的声音,那个声音很快很急,又被风雨掩盖扭曲,弋无骨已经拔出了剑,却无处可战。他抓不住那些神鬼一样出没的影子,也没有把握一剑挺出,掉下的不是自己的脑袋。他忽然收剑,在漆黑的夜里顶着大雨站直了身体。
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见流淌在他身上的雨水在加速蒸发,丝丝缕缕的白气散发出来。他的身影也在迅速的模糊,他似乎是想要和这个雨夜融为一体。
他身边最后一个下属呻吟了几个音节就倒下,整个身体扑在泥浆里发出“噗”的一声。
向着弋无骨围拢的黑影举着手里的武器,好像是死神举起了镰刀。
弋无骨闭上了眼睛,他将他的听觉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味的雨夜里无限放大,锁定了对方十个砰砰乱跳的心脏。这十个人都是绝世的刺客,他们的技术无可指摘。可他们太年幼,太蠢笨,还未学会隐藏好自己的兴奋和身上那股令人厌恶的死气!弋无骨放声狂笑,整个雨幕都为之一震,他同时扑出,握着一把长剑走的却是刀术大开大阖的路子,他同时在左右两边抵住了四把薄刀,靠蛮力把刺客们震退。他是斥候之将,也有不次于上阵拼杀的虎狼的力气。可他们有十个人,他硬恪开了四把刀,还有六把。天上地下,无处可逃。
原来弋无骨还是要死在这里啊,他在心里说,整个人却忽地转身,手里的长剑挥出。在他的声音世界里,那里有一把刀直取他的前额,他拼着左右的几刀,也要将从上方来的那个刺客杀掉,因为他跳得最高,破绽最多!
满耳都是血液从人体里溅出的风声,他周身的几个刺客一击得手,飞速后撤,想要和其他人在形成一次合围。而他砍中的那个刺客却像融化一样消失了,只留给他几滴溅在脸上的温热的鲜血。
他还在听着那些刺客的心跳计算他们暴起的时刻,但他的血液正从几条伤口里喷涌,他快要死了。
“许多年前,我曾给自己卜过一卦,说我二十七岁上必有一劫,血淋满头,却无性命之虞。如今看来,却是不准了。”这些刺客眼里重伤的男人忽然笑笑,撩起前襟擦了擦他手里的剑,一跃而起,直劈雨幕。
当中的那个小小的黑影似乎是惊呆了,他仰头望着山岳一样的影子从天而降,带着利刃的山岳会将他劈成两半!他无可躲避,战战兢兢的抬起手里的薄刃去挡。周围的黑影蠢蠢欲动,他们也跃起要救那个吓呆了的小孩。可他们的刀刃太短,又起的匆忙,始终离着那个男人差一线。男人微微笑着,他的剑即将落下,他会死,可这群刺客也必然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