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方丈山11
“你就是援军？”弋无骨警惕的看着对面的黑影，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柄长刀，可他已经无法厮杀了。
那个黑影仿佛沉默的雕塑，就连雨滴好像都能穿透他。弋无骨沉重的呼吸，他的呼吸声好像要即刻中断那样急促。他左手捂着肋下的伤口，那里流淌着粘稠的鲜血。
他受伤了，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环顾四周，整个山脚的军营里都静悄悄的，他觉得大概只剩他一个活人。他对面的那个不算人。
对方好像看出了他的担忧，笑声桀桀，好像还带着一点儿得意：“不用看了，整个军营里只剩你一个活人了。他们用的是塬郡来的蛊虫，这样下雨的夜里，很适合他们杀人。”
“他们什么时候动的手？”弋无骨问。
“这场雨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些毒虫被从山腰放下，它们在泥水里翻滚掩藏自己的气味，等到达大帐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杀人。它们从地面钻进你手下这些军士的脚上或者腿上，从血管里咬出一条通道来，去往大脑。等啃噬完了他们的大脑，这些虫子就开始繁殖或者死亡。”
“那为什么我还活着？”弋无骨皱着眉头观察地上那具被那个黑影翻过来的军士的尸体。仅仅两个时辰不到，那个军士的脸已经开始腐烂，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子在那里啃噬。在军士紧闭的发黑的双目里流下两行绿色的血来。弋无骨点点头，确实是塬郡那个地方的毒虫。弋无骨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塬郡，塬郡的郡主把他当成宁王派来的使节一样尊重。那个瘦削的男人亲自为他展示了塬郡特有的易容术和毒医之术。在那时，弋无骨就想过，那种小小的丑陋的虫子如果运用到战场上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威胁。他只是没有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这些东西会被用来杀他。
“噢，”那个黑影边走边答，“有人让我保住你的命。”
弋无骨愣了一瞬，下一刻他握刀的手猛的收紧，他想暴起杀人。原来这个人可以拯救他的整支军队，而他只是好整以暇躲在暗处的看好戏。等到所有人都死了，他就带上面具向世界解释这里的悲惨。他身姿优雅，声音娓娓，他可以穿着锦绣的衣袍，可所有人都死了！他乐意看见他们的死。
可弋无骨的右手不得不再次放松，手里的刀也滑脱。他在刚才与刺客对击的时候，刺客们的刀在他的右肩到右腕豁开了很长一道血口，而他的左手则是断了手筋，隐隐能看见左腕上森然的白骨。如果不是刚才那个冷漠的男人出手，如今看见的就是他脖颈处的骨头！那个黑影好像凌空扑击的鹰，他一个人一把看不清的武器就把那十个刺客震退。接着他像鬼魅一样前行，与他交击的刺客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再打翻在地。明明他能取胜，可那些刺客退走的时候，他也不追击，反而站在道中拦住了弋无骨的去路。
“你好好休息吧，这场游戏里你已经出局了。会有人来接你回去的。”黑影低笑，信步而行。他渐渐走远了，靠近另一大片黑影，大雨和风把那片黑影移动起来的声音都掩盖了，可还是有微弱的金戈之声送到弋无骨耳边。弋无骨呆呆的站在倾盆的雨中，看着乌云一样的黑影缓慢移动，逐渐融进夜色里。
那是一个女人的銮驾！弋无骨狠狠的打了个寒战。
那个后来的黑影是一个庞大的车辇，如今只有宁王，或者说皇帝陛下，以及他后宫受宠的女人才有资格坐的宫辇。弋无骨深吸了一口气，洗干净了自己鼻孔里充斥的熟悉的青缘花的香气。
“就是今晚么？”车辇近了，金帐里一个姣好的女声传出来。
“就是今晚了。”车外的男人没有行礼，也不用敬辞。
“就是这里么？”女人的声音带着疏狂的笑意。
“就是这里了，师姐。”男人答话，“如今以师姐的身份已不需亲自动手，远远看看就行了，明早来看她的尸首吧。我会把她的尸首留到师姐看完再烧掉。”
女人在金纱围起的銮帐内抱了抱怀里的婴儿。那是个用锦被层层叠叠裹好的女婴，她白皙透明的脸上带着两道细长的眉，如雪的脖颈上挂了一块红绳吊着的长命锁。小婴儿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伸出白如嫩藕的胳膊挥了挥。女人将她的胳膊小心的放回被子里裹好，爱惜的拍了拍婴儿的背，“哦哦，宁儿不怕不怕，母妃在这儿。”
顿了一刻，女人探出一只手来，拉起了金纱，山风立即扑打她的面颊。她奔波三个月，从封阳驾着马车一路赶到蜀郡的方丈山这个偏狭的地方。可这样的夜里她还画着浓妆，眼眉黛青，嘴唇丰润如火：“师弟，拜托了。”
“这也多亏了师姐，那么多人围山以待，可不是我和师父两个江湖人能做到的。”男人微微俯身，将大敞的金帐拉好，“师姐，这样重要的时候可不要生了病，你和小师侄九等在这里吧，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女人一愣，立刻警觉的向后撤身，这样的话语让她感到了危险。可男人只是笑笑就像一抹雾一样融化了，再看见他时，他朝着山腰渐行渐远，背影轻捷矫健，女人才缓过神来：“你杀了他们？”
“没有杀，不过见死不救而已。”
阴暗潮湿的通道还滴着水，储赭有些尴尬的抹了把脸，他过一个弯，带着离九和岐南前行，可他也没料到这个全石的秘密通道里会漏水，滴答滴答，每隔几步就落下来打在三个人头上。岐南把裹剑用的油纸递给离九，遮在她头顶。
“这个通道师叔你多久没有来过了？”离九在两个小水洼之间跳跃，湖蓝底子的裙摆在两滴水落下的间隙里一摇一摇。通道全是青石砌成的，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花纹上涂满了艳丽的色彩，是大片大片的茯胥花，每一朵花上都有不多不少九片花瓣，每一片花瓣都狭长精致栩栩如生。很久之前，夏天刚到的时候，茯胥花就开放，大殷的土地上满是鲜红的茯胥花。
“二十年？”储赭露出回忆的神色，“那帮河洛修完之后，我就没再来过。这个通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们可没告诉我，这个地方会漏水！”
“可入口都快修到山顶去了。”离九说。
“那不是一般人都想不到么？”储赭贼兮兮的说，“假设宁军围山来捉拿我，我就装作走投无路往山顶跑。等他们围近了，我就开始念辞世诗。我念完一段史诗般的辞世诗之后英勇跳崖，抓住山间的藤蔓跃到洞里来，然后从这个通道里撤走。他们不会找到我的尸体，可他们也不会想到我还活着。多么好的计划！”
老头子一边赞叹着自己的聪明一边摸索着转弯，他们唯一的一支火把是岐南刚刚做好的，雨下的太大，四处都是潮湿的，滴水的声音仿佛哀鸣。能找到干枯的树枝做火把实在不容易，岐南只好拆掉了孤辰的木鞘。可行到此时，这唯一的火把也快要燃尽了，一滴水从头顶不高的泥土里渗出来，打在火焰里，它便颤抖着变小一分。
离九举着火把，勉强能照亮她自己，免得她扑到孤辰的刃上去。
老头子转过弯走了没几步却忽然停下来：“这里……怎么堵住了？”
离九踩着积水也凑过来看，还伸手在新鲜的泥土上摸了摸，透过微亮的火把的光，他们也能看见那是倾斜的好像小山一样的新鲜的泥土将通道堵住了。岐南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在那片泥土上摸索，他又摸了摸四周同样湿漉漉的墙壁和头顶的青石。鲜红的颜料似乎被他抹了一点下来，手指上红红的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