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九仍然记得那个无弦琴真正的情况,根本不是风光无限,而是尴尬无比,所谓大殷帝国的威严尽失。离九的皇祖姬勿有三个儿子,而离九的父亲姬源是其中最为平庸无能的一个。姬勿年轻时也是有雄心壮志的人,觉得堂堂大殷帝国五百年基业不能毁在自己手上,而自己就是那个天定之人能来挽救大殷于水火狼烟。然而,用他老年的话说却是天命不可违,殷国一败涂地,甚至战死一个王子,还有一个丧命于乱军之中。大殷的实力在与蔡国等小诸侯国战争中战败之后迅速瓦解到最后脆弱的就像殷宫以前摆过的华丽脆弱水晶珠子。五百年前横扫六合的大殷的威风山一样彻底倒塌,连表面的风光都维持不住了,到处都能听到人们难以置信的谈论和鄙夷。只有那个庸碌的姬源曾经自言自语:“这内里的腐朽终于蔓延到表面了。”语气里却是森然的笑意,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在此时所谓的小国联盟派出当时隐士家族冯氏宗家来与殷主和谈,这种和谈更多意义上是一种侮辱,对殷士气和权威的一种彻底的碾压,一定要让殷失去最后的尊严的做法。
而姬勿,不可一世征战半生的骄子,却在毁灭性的失败下重病一场,他倚重的儿子都死了,只剩下无能的姬源。脸上毫无血色的姬勿从外虚弱到内,像死了很久的人一样摊坐在他留恋的王座上,看着愈发骄横的蔡国使者。
那个叫冯咏的男人微微笑着拿出一把琴,颜色金黄艳丽,仿佛是燃烧的光,令人奇怪的是这么好的一把古琴没有一根琴弦。朝堂的大臣无一知道这是什么,只有窃窃的讨论声。“如果陛下能为这琴找上合适的琴弦,联盟愿与陛下结盟。”
姬勿淡淡的扫了一眼,不经意的吐出几个字:“是无弦琴吧?”
“陛下好眼力。”冯咏称赞道。
“那可是绝世的凤梧木啊,”姬勿微微感叹道,“你看我这朝中怎么能拿出配得上凤梧的弦,那是天渊冥丝才能配得上的。而出产它的虞国灭亡了二百一十三年了,你让孤王去哪里找呢!”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惊人的怒气,仍像他征战时的充沛。
“那陛下,这和谈该怎么继续下去?”冯咏的笑里带着会发芽的毒。
姬勿愤怒异常,红色的血液迅速占领了他苍白的面部,一个所谓的隐士冠上使者的名义就与四海君王无边际的谈条件,他凭什么!
“皇祖,”清脆的声音仿佛包含了莫大的镇抚作用,一瞬间大殿里好像静止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风在自由的流动。许多人在猜测这个小孩子是谁,她竟然是姬勿的皇孙女,而且似乎十分受宠。终于有人轻呼一声,是姬源的女儿,那个愚蠢的姬源,他的女儿为什么如此受宠?所有人心里都是满满的疑问,而离九小小的手心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几乎要流淌下来。没有人知道也许她的皇祖已经忘记这个孙女的存在了。
“皇祖,安儿见过皇祖。”离九乖巧的微笑,“皇祖何必为这些人如此生气呢?”离九再一次开口,“不就是一把曾皇祖不要的古琴么?”离九小小年纪却带着皇家的傲气,是目空一切的骄傲。
“冯咏先生?”离九转过头去看那个自负的所谓使者,“这凤梧琴不就是这样么?它就是那么弹奏的,是无弦琴啊。只有你这种乡野匹夫或者没有见识自作聪明的人才认为它少了弦。”
“是么?”当着众人尤其是那些反对冯咏做使团代表的人被一个小娃娃驳斥得毫无颜面可言,冯咏像炸了毛的野狗,顾不得什么尊严和敬重:“那你就弹奏给我们听一听啊,不要只是用这种说辞来维护你们家族所剩无几的尊严。”
冯咏的话激怒了所剩无几的殷族忠臣,他们与冷笑的冯咏争辩,而姬勿却奇怪的镇静,他挥挥手示意那些人停下来去听离九接下来的话:“冯咏先生你小瞧我们大殷了,弹琴这样的小事还不值一个大殷的公主亲自动手。”离九笑着好像漫不经心的问道,“苏召将军,我记得你粗通音律?不如就您来弹奏一曲,大将军亲自弹奏对于小国的使者来说,留给他们的面子足够了。”
没有人会相信苏召真的可以弹出一首曲子,冯咏所带领的使者团终于意识到冯咏的面子折了他们也不会好过,一致的嗤嗤笑起来。而一直不做声的姬勿却看了一眼这群嗤笑的人那眼神就像在看一群蠢笨的猪羊。
离九在苏将军旁耳语过后就退到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远方,那张冰雪的小脸上带着不屑,就像一个鼎盛的王朝里最受宠的公主所做的那样。
像金属碰撞一样的声音响彻大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苏召所奏的曲子,那是一首极简单的曲子,没有什么修饰,也不婉转,通常只被琴艺大师用来练手,但是没有人嘲笑苏召拙劣的琴技,满殿的人都屏气凝神,因为一个无解了五百年的谜有了解。
苏召终于奏完一曲,他放下琴俯下身去,恭敬地说:“末将琴艺不高,恐伤了陛下公主之耳,还请陛下恕罪。”
姬勿淡淡的扫了苏召一眼,哼声:“是不高,以后可以练练。”他转向肃立的离九,随意又仿佛熟稔的叫道:“安儿,过来,陪皇祖坐坐。”
“就是这样,姬安就变成了那个名传千里的明阳公主,而无弦琴是她成名的一极重要之事。”伊何缓缓的叙述着这件事,仿佛他是这个事件的亲历者,而离九跪坐在他身旁静静的听着,伊何强大的斥候足够他了解到八年前的皋城宫里的每一丝细节。伊何看看出神的离九:“你怎么看这件事?”
离九半晌转过头来:“就和我听说过的没有什么区别啊,只是细节上清晰一些,姬安就是第二天受封的吧。”她答非所问。
伊何就像习惯了她有些跳脱的说话风格一样,自然地接道:“是啊,姬勿那个老家伙仿佛发现了珍宝一样,开始无比疼爱这个其实已经被他遗忘了八年的公主。”
“其实,这个故事里我只怀疑一件事,姬勿真的不记得他当时唯一活着的孙女了么?”离九那么说的时候她想起皇祖抱着她的时候常常会有轻轻地叹气,仿佛离九卷进了他一直在极力想让离九避开的事一样。伊何看着离九望向明月的眼睛,仿佛一口无波的古井,就要把他吸进去,伊何不自觉的想,在这样的眸子里住一辈子,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啊。
不过,伊何还是接道:“对啊,姬勿是老滑如狐的人,不应忘记他当时唯一的孙辈。真是用心良苦啊。”
离九长舒一口气,她好像从伊何的回答里终于确定了自己困扰八年问题的答案——为什么皇祖起先不记得自己后来又会如此宠爱。她重新活过来一样,眸子里的光彩四溢,当着皓皓明月向着伊何说:“陛下所言极是,今夜月桂流光,陛下,可有兴致,小酌几杯?”
月悬中天,瀑布一样的光流散。离九和伊何开始还只是用酒杯一口一口的喝着珍藏的美酒,典雅高贵。喝着喝着,离九就笑着拿起玲珑的酒壶开始大喝,伊何只是笑笑,看着离九的脸渐渐泛起晶莹的粉色,并不阻止。而离九却放下酒壶,嫌弃伊何不够豪爽,伊何看也不看,径直拿起最大的酒坛,笑着说,孤在等你邀请。
两个人越喝越多,渐渐从辰风阁里喝到外面的院子。宫女婢子早都被伊何赶走了,偌大的花园只剩下伊何离九两个人。离九长发披散,拿着剔透的酒壶,而她的手似乎比玉做的酒壶还要晶莹些,伊何默默地看着离九踉踉跄跄的转圈,不时向嘴里灌些酒。喝多了的离九似乎收起了自己一贯的小心翼翼,找回她只有十六岁时该有的样子,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不为什么犯愁,不想过去,不问将来,只是自顾自的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离九忽然回头,冲着伊何灿然一笑:“伊何,我要站到房顶上去。”伊何听见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愣了一瞬,随即在离九灿烂的微笑里沉声说好,就环了离九的腰,施展功夫带她站上辰风阁三层高的房顶。
离九迷离着眼看向辰风阁下面,自言自语,原来上面是这样的啊。从辰风阁的房顶看去,大半个花园尽收眼底。看清看不清的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一些鸣虫已经苏醒,奏着自己的乐曲。伊何看着她不假思索的笑,好像一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得到了糖果。伊何抓住她的手,生怕迷糊的离九不小心就摔下去,而离九却挣脱了伊何的手,自顾自沿着房顶向前走。翩飞的白色裙角从伊何的手上滑过,伊何忽然生出眼前这个女孩子自己得不到的感觉。离九就像一只白色的鸟,那么漂亮,却只能在你窗前停留一会儿,她总会飞走,走的时候甚至不会向你打招呼,伊何几乎失去了伸手去抓住她的力气。就在这种失望几乎要席卷伊何整个人的时候,离九在距他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她慢慢转过姣好如盛放的凤羽花一样的脸,轻轻地说:“陛下,让我为你舞一曲。”
好像有大朵大朵的白色的花从离九站的屋脊开始生长,伊何看着不远处的离九,默不作声。离九忽然严肃的神情让他只能淡淡地看着。
离九张开双臂,长长的衣袖随风飘摇,大朵大朵的花此时开始从她交叠的指尖盛放,纷纷扬扬的花瓣四处飘散。
离九唱着一支古老的曲子,它是殷都民间流传了百年以上的一首情歌:媛女兮初见,梦中兮辗转;有荷兮美兮,可赠子兮;桃夭夭兮人踟蹰,一日不见,三秋已兮;战事起兮,白骨凄厉,为汝兮守四方;离兮失兮,如伯如劳,终不见兮;再遇兮白首,几步兮遥;黄鸟于飞,孤兮单兮,其鸣凄凄;彩舟兮云淡,远方之人兮徒悲怀,不复兮当年。
它是说,本来相爱的两个人因为一场战争而分离,最后相遇的时候,两个人只能互相看着叹息。
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就连树都老了。是故人白发相逢,是缓缓归矣的慨叹。
这歌本来的调子是悲戚戚的,但是离九唱来却又曲折婉转了许多,美好的声音一再的悠扬。伊何听见歌声里多了一种悲凉,似若,离家久了的人看见家乡的废墟。没有愤怒和恨意,只是不能陪着去死的悲凉。
离九舞起来就像盛放的花,青色的藤蔓自她的脚下生长,柔若无骨的双手纠缠出炫目的光华,一朵又一朵的白色凤羽花在微凉的风里妖异的绽放。月华下的离九整个人都带着淡淡的光,似乎风雨一来,她就要破天而去,不再羁留人间。
很久以后,伊何才知道和那首曲子的那支舞只是离九随随便便编出来的,离九几乎从不排练她要跳的舞,因为她随便跳跳就已经很好了。这也是舞姿同样优美的青言所嫉妒的地方,不需要努力随便一跳就好了,这样的人到哪里不是让人羡慕又嫉妒呢?很久以后,伊何也不知道这支舞几乎也是离九自由发挥的巅峰,离九一生也只有那么几次能达到这支舞的美妙。最终看过离九跳她练了好久的的舞后的伊何也仍忘不了离九月夜的舞。它是那么芬芳令人迷醉,就像有毒的曼陀罗花一样致命啊,很多年以后伊何抚着金色的王座低声感叹。
一曲终了,舞袖低垂,只有修长纤细的发丝被风吹起来。
月明人独立,花影暗沉消。
离九忽然变成了一个真的醉了酒的孩子,和她跳舞时判若两人,仙女和酒鬼之间的转换都不需要停顿。离九低低笑着,整个人都挂在急忙冲过来接住她的伊何身上,嘴里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醉话。比如她问,伊何我跳的舞好看么?可是到了伊何耳朵里它们变成了一些无意义的呓语。
伊何忽然笑了,喝醉了的离九才是毫无防备的真正的离九,是他在召陵见过的那个自在真实女孩子,是他会喜欢上的女孩子。
他舒一口气,摸摸离九柔顺的长发:“我们下去吧。”
这本来是无需离九回应的一句话,而离九却用力抓住他的手,就像在拒绝伊何的这个提议。伊何看着离九白皙纤巧的手,无声的换了姿势,修长有力的手抱住离九,坐了下去:“好,我们不下去,孤陪你坐一晚。”
长长的两个人相互依靠的影子拖在后面,遮住了花丛和小径。
“离九,你姓什么?”伊何轻轻地问。
模模糊糊的声音回答他的问句:“不知道。”
“那离九不如随孤姓,就姓伊好了。”伊何询问离九,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啊。”离九无意识的回答。
离九渐渐沉默不再呓语,昏昏沉沉的要睡着了,她松了手,向伊何怀里钻了钻,就像一只在追逐温暖的猫,似乎终于满意了与这怀抱里的温暖的距离,离九念出一个名字,自顾自的睡去。
伊何无声的笑了,紧了紧抱住她的手,看着怀里黑黑的小脑袋,非常满足。他忽然觉得离九就像一只小动物,即使,再害怕人类,总有养熟的时候。温软的气息喷洒在伊何手上,伊何听见离九无意识的声音,就像睡熟了的猫在哼叫,他却不知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如果孤当年就知道那是谁的名字,孤一定杀了他,很多年以后,坐在王座上的伊何在心里磨牙吮血。而现在的他看着离九只是觉得很满足,好像,天下已在手中的满足。
离九同样也很满足,多年的心结忽然解了。奸猾如狐的皇祖不可能忘记自己一家的存在,他也知道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重振殷代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年轻的时候总是不甘心,想要征伐天下。于是他纵容了父王的懦弱,也原谅他娶了当年惹下大祸的母妃。他还想到如果和蔡国的合约不能达成,也许无名无势会让他的子孙苟延残喘些许时日。最终一切事与愿违,离九藏不住了,她出世的时候耀眼无比。那就只能好好的疼爱,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千错万错,非尔之错。只是生在帝王家罢了。离九始终记得皇祖这句悲凉的感叹,姬勿那么说的时候总是看着天,无论天是晴是阴,他总是一样的神色肃穆。离九当时还不能明了这里面的悲凉,现在她懂了,皇祖一直都是爱着她的,即使,他八年未曾正眼看过离九,即使,他不记得离九的名字。
离九满意的睡在爱里。
“陛下!”凄厉的叫声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离九。
“陛下,当真如此绝情,我与你三年情分就挡不住那个贱人的一支舞?!陛下,以前何曾笑过?即使攻下蔡国,即使占了鸣城,陛下也未如这几日笑的多,陛下,你当真被她迷惑了么?!”王后凄厉如鬼魅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离九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前天晚上他并不是只是说说罢了啊。
伊何漠然的看着这个发了疯的女人。
“陛下,就算你不念旧情,总还是要记得我宗族我父亲为陛下征讨天下的一份力……”
伊何终于出声打断王后的话:“孤废了你,只有四分之一是为了离九。剩下的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王后茫然的表情让伊何几乎要笑出来,这师遇竟然会有一个如此蠢笨的女儿,枉了他要谋朝篡位的野心。
“还有一半是,你父亲兄长谋逆。”伊何面无表情,仿佛谋的根本不是他的王位一样。
“还有,四分之一是,你太愚笨了。你父兄谋逆之事若不是你,也不会被孤发现的如此之快。”伊何一边说一边向前走,毫不理会面色苍白的师彩王后,“现在,你明白了?”伊何抛下这句话负手缓缓离去。
离九看着煮沸的茶,听完了明因描述未央阁中发生的一切,长久的不说话。原来,与天下相比,离九也只是一半啊,和他不喜欢的那一半一样多。离九忽然看着明因:“现在,终于,没有人威胁你了,你可以好好和我学做菜了么?”
明因僵在那里:“原来,原来,姑娘都知道……”明因不知道该说什么,辩解么?她没有脸面;求饶么?离九什么惩罚也没有说。
“她也只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女人罢了,没有她父亲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敢做。”明因听着离九对师彩的评价,“不过是个富家小姐罢了。可惜生错了人家。”
“没有关系了,”离九低低的说,“我不怪你,早就知道的,你只是像罢了,你们不一样。”
明因并不知道这个你们的另一个人是一个叫苏和的死了很多年的人,她只能愧疚的搓着衣角:“姑娘,我去做饭了。”
离九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任由明因离去。
你以为你就是全部了啊,可后来才知道那些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你不过是四分之一罢了,不及他天下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