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且行且歌(下)
封阳接连几日都在下雨,雨不大,淅淅沥沥的。离九就很少出去了,明因会带回宫里各种消息,比如蜀地的巫蛊之术在宫中发现,比如青言娘娘接管后宫之事……总之,是一些伊何不会向她提到的事。
离九看着明因做菜:“嗯,有进步。这些事……那个巫蛊么,本来是用来害我,或者陷害我的,不过,最终清了清别人罢了。是你改了吧?”
“嗯,是。”明因有些踌躇,“是婢子将那个杯盏换了地方。”明因不知道这会不会让离九生气,但她还是问:“那姑娘知道那是谁?”
“知道,知道又怎样呢?”
明因见离九没有继续说下去,就低头老老实实做菜:“那姑娘自己小心就是了,婢子见姑娘也没有争一争这后宫之主的打算,可是,这后宫……总是……总是要自保些好。姑娘的师姐也并不是善主……”明因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局促的看着离九。离九出人意料的笑了,她伸手摸摸明因的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会小心的。”
明因松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离九那么在意,也许,也许是因为……她想到一个人,不知所措。就这样吧,她在心里默默下了决心,既然他喜欢这个聪明又摸不清的女孩,自己就为他好好保护她。明因抬起头看了看离九离开的背影,默默地笑了,那笑里侵染了风霜。
北燕战事紧张,久攻不下。伊何虽然烦躁倒是每天都来辰风阁,即使最近他只是抱着离九沏的茶走神。
今日,他忽然笑了,放下手里里杯子:“离九,孤最近在此是不是常常走神。”
离九也不停手里的琴道:“是啊。”
“那你怎么都不问一问孤?”
“陛下若是想说,我不问我也会知道的,陛下若不想说,我问了,只不过徒增陛下烦扰罢了。”离九看着伊何,停下琴,“今日,想必有喜事?”
“北燕派人来说他们想要投降了,不几日就会有使者来。”
“的确是好事,预祝陛下早日一通河山。”离九压住心里的不安,盈盈下拜。
离九茫然的站在河边,看着水哗啦哗啦的流走。她心里满是平静,好像很多年的事得到了解决。
她向前走,一脚踏进冰冷的河水,却不因此止步。她要到河对面去,即使要踏过这条汹涌的河。
天地无边,风吹过干枯的蒹葭芦苇。白色的飞絮落进清澈的河水里。
四周安静的如同死地,只有她跋涉过水的声音。
河水忽然变成红色,就像浓郁粘稠的鲜血。离九听见河对岸有人在呼唤她,声音清澈,她抬起头茫然的看着河对岸,什么也没有,浓雾遮住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身躯。
离九月白色的外衣被染的鲜红,长长的腰带直坠进河里。但她还是笑了,对面的人在等她,有一个人在这个古怪的地方等着她,那还是一个熟悉的味道。
离九继续向前,河里忽然传出澎湃的水声,水花四处翻滚。离九站定看着四周呼啸而来的浓雾,那些乳白色的雾几乎要吞没天地,除了离九脚下鲜红的河水。
雾里传来很多很多声音,淹没了对面那个让离九安心的呼喊。
离九渐渐沉没在这些声音里,都是她熟悉的声音,是她的皇祖,是她的父王母妃,是她的苏和,是一群已经死掉了的人。
离九笑了,苏和如果会说话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啊,她没有听过苏和说话,但她知道那个既清且亮的声音就是苏和的。
离九渐渐失去意识,她慢慢被红色的岩浆或鲜血一般的河水淹没了。
阳光从半开的窗子照进来,刚刚醒来的离九被这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离九说喜欢阳光,于是她的床就被放在一睁眼就可以看见阳光的地方。
离九从那个梦里醒来了,她却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昨晚的梦境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应该是个噩梦,可是,她最后安稳的睡着了。在梦里好像感觉到有一个熟悉的人在梦外守护。
她慢慢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神色略显疲惫的自己,拿起一把错金银的梳子茫然地开始梳妆。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在离九心头萦绕不去,离九想不明白那是什么。她问自己那是什么?今天什么都不会有啊,今天只不过是北燕使者来觐见伊何。
无知总是让后来的一些事变的难过。
紧促的脚步声在辰风阁外面响起,是明因匆匆的来为离九梳妆。明因将自己记的使者名单说给离九听,离九就一直都默默的听着明因说话。
明因最后抚着离九的长发轻声说:“陛下,传姑娘上殿。”
离九恍然,终于从梦里醒来。她推开明因,木鞋踩上花廊,开始跑起来。她的心慌乱得像一团麻,她不知道那个名单里为什么会有她的哥哥。她想起来那个北燕的王子对着苏良的恭敬,难不成只是为了利用他?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杀了那些人。离九心里杀气四溢,但是泪水很快爬上她苍白的脸,是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人的感觉让她的心不断的向下坠。
裙角起落,她慌得几乎要摔倒。
一路曲折,离九终于接近了芷阑殿,听见里面的喧哗喧哗起来,离九听见刀剑相击的声音,她看见士卒在芷阑殿前持枪而不敢进,她最后终于站到芷阑殿的门前。她听见了剑刺进人体以及血溅出来的风声。
离九没有勇气再踏出一步,她直直的站在大殿门口,看见杀戮在眼前发生。她依靠多年的哥哥忽然变成一个血淋淋的怪物瘫坐在大殿上,伊何的剑扎在他的胸口。
离九倒下的时候,听见死亡的声音呼啸而过。
时间的洪荒在脑海里奔流不息。
也许是很久,也许不是。离九仍沉浸在那个迷茫的世界里不愿意醒过来。
即使北燕朝廷已经昏庸无能到无力自保,但是派一个能够出使求和的人还是绰绰有余。北燕王子请一个江湖侠到底是干什么呢?你当时就应该明白,不是么?
离九在心里不断的问自己,你知道,你只是明白得太晚了。
离九悠悠睁开眼睛,明因仍然在一旁陪着。见离九醒过来,她很开心但又带着隐隐的担心。
“是啊,我醒了。”离九木然的回答。
明因踌躇了一下,咽下了本来要问出的姑娘为什么受到如此惊吓这句话,而是说:“姑娘,我去泡杯茶给你。”
明因走出去了,只剩下木然坐着的离九。离九看着窗外明媚的柳树,伸展着妖娆的腰身,它们的叶子都长出来了,好像一枚又一枚的鲜绿的阳光。鲜嫩的叶子里满是葱郁的生命的气息。
离九忽然动了,她起身去看那些柳。纤细的手掌拂过柳枝,有什么字迹显现出来:丫头,好好活着。
字迹又丑又凌乱。那是鸢迷花的效果,这种花的汁液可以让字迹在任何东西上保持三天而不显现,直到它再次被鸢迷花涂过。
离九忽然心生笑意,哥哥还是来看她啦,即使是在他死掉的前一天。离九又想哭,无知让事情那么难过又无奈。如果自己早就知道呢?早就知道,或许,或许,应该和苏和一起死在四年前。
明因看着离九喝下温热的茶,她看着离九的脸:“姑娘,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惊吓?”
怎么能不惊吓呢?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死在自己眼前了啊。不久之前,离九还记得,不久之前,哥哥和阿嫂还和她一起在春光里吃烤的流油的野鸡,而离九头上顶着阿嫂刚刚学会的发式。那烤鸡的香味传出很远。离九的阿嫂说,丫头,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很好看。
而这些人都死掉了,只剩离九还活着。离九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了。
明因问离九:“姑娘,姑娘,你还好么?”
离九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只是木然的问:“明因,你能告诉我经过么?”
明因是个好姑娘,即使宫里已经将这件事作为禁忌,明因还是想办法弄清了经过。离九坐在春天的风里听明因讲那些经过。
于是,离九知道了在她沉浸在梦里的时候,苏良已经捧着地图,带着刀剑进宫见驾;在离九茫然梳妆的时候,苏良在芷阑殿谈笑自若,他说,鄙贱之人得见累世王侯,九州霸主,实是三生有幸;在离九奔跑在深宫里长长的花廊的时候,苏良已经和满殿大臣刀剑相向。
等到离九终于赶到的时候,只剩下满殿的寂静和鲜血在等着她。
鲜血在尚温的尸体上肆意横流。
明因看着独自在风中沉默的离九,忽然明白这件事也许不是离九被尸体鲜血惊吓到那么简单,她最后说:“姑娘,有人说,这次刺杀失败,是有人泄密。”
离九讶然,回过头看了一眼明因,明因的脸氤氲在茶水的热气里,模糊不清。
如果真是明因说的那样,伊何早就知道了这场刺杀,那么他传离九上殿是不是别有用心?在明因看来离九现在更应该考虑自己的退路。
而离九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抓住了,一直在向下向下向下,好像要直坠到深渊中。她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问。就那么呆呆的坐在窗边,看着日出直到日正,好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明因说:“姑娘,不如去歇一歇。”离九木然的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去,用锦被将自己从头到尾盖起来。明因看见离九闭了眼睛,松一口气,退出去。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在离九听来好像近在耳边的雷声,她知道那是伊何来看她了。离九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
伊何轻轻地坐在床边,把离九的手放进被子里,摸了摸离九光滑的额头,自言自语:“离九,你真的是被吓到了么?是被孤吓到了么?可是,孤坐这王位,不知道亲手杀过多少人。就是刺客,这二十四年来,孤也见过不止三百人了。孤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孤王把他们都杀了啊。孤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要不断地杀人,这手里的剑拿起来就放不下了,一放下,便是死期到了。孤要征战四方,一统九州,便永远都不能放下手中的剑……孤王,也不想让你看见满身鲜血的孤王,可那才是孤真正的、该有的样子。”
伊何轻轻地叹息。潮湿温热的呼吸就那样一直萦绕在离九耳边,直到离九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