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溪流觞
安如何2015-10-27 11:404,317

  幸与不幸,愿与不愿,离九还是在封阳的宫殿住下来了。夫人这个称号以及伊何的默许,离九在封阳宫中还是有青言所不及的些许自由。她可以在夜深的时候仍然在御苑里闲逛,只要有一两个宫女跟着她;她可以把做好的茶汤送进伊何的庆凌殿……

  离九不想见人的时候就在辰风阁里学着烧陶,辰风阁里的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她捏的歪歪扭扭的瓷杯。伊何偶尔来看看的时候会嘲笑离九说这么细长白皙的手指却不灵活,烧出来的瓷器也都是些歪瓜裂枣。离九不服气就让伊何捏,她撇着眉毛的神情好像在说你行你上啊。

  伊何当真蹲下来在细腻粘稠的红土上摸摸捏捏了一刻,送去烧出来的瓷杯轻灵白润。太监谄媚的将瓷杯托在铺着红绸的乌木上呈在伊何面前,伊何放下手里的奏折对着白瓷杯笑了笑,抬手就着批奏折的朱砂在纤尘不染的瓷杯上画了几节红竹。伊何挥手让人给辰风阁送去。

  离九收到这个几乎完美的瓷杯的时候,表情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不过,没有什么是可以十全十美的,享受了荣光和自由,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关于离九的谣言在深宫里好似长了脚,短短几天传遍整个宫殿。有宫女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你说那个离九为什么刚进宫就能获得如此的恩宠?而另一个会接道是啊是啊,你说她是不是会妖术,听闻九州荒原有妖人横行。她们接着叹息:“为什么我们娘娘就不能获得陛下的一点恩宠?”最后倒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前程。每个人都带着疑惑和不屑的神情装出自己的恭敬,离九看的几乎要笑出来。青言似乎也在努力为离九抵挡一些所谓的疯言疯语,不过离九看着师姐训斥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就觉得好笑,因为,那是假的就和那些宫女的恭敬一样虚假的好像是水做的,稍稍用力就会露出里面刻骨的怨毒。

  师姐是真的爱上伊何了啊,离九在心里轻轻地叹息。师姐眼里埋不住的的敌意清晰地不能忽略,离九不止一次的想:“这个男人是未来的帝王啊,师姐,这天下有多少女人想要嫁给他呢?他是当世的俊杰,他是当世的霸权。你的痴情留得住他么?你的手段挡得住这些人么?师姐,你真傻。”

  所以离九还是经常待在辰风阁里捏瓷,一件又一件造型奇怪带着各种各样的瑕疵的瓷杯瓷碗从她手下流出,一件不落的放在辰风阁一个原来奇珍古玩的檀香木架子上。

  白色的鸟儿在辰风阁上起起落落,辰风阁里只有一个白衣的姑娘。那些鸟儿好像把那个白衣的姑娘当成了同类,它们在白色的起伏的纱帘之间穿梭,在召唤纱帘后的捏瓷的姑娘与它们同行。

  这几日,伊何在奏章上表堆里却依然能挤出时间来看离九,这让离九有些许惊讶。伊何每日都来偏远的辰风阁看一眼离九,再不提烧瓷的事情,听她弹个曲子或者跳支舞,有时候只是喝一杯茶,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沉默不说话。

  这样半月有余,有一日伊何正在批改奏折,沉重的竹简夹杂在锦帛和稀有的白纸之间。小太监悄无声息的托着一件被红绸包裹的小东西送进来。伊何皱着眉将红绸拆开,却是一件细腻的骨瓷。它被烧制成了一个脖颈修长优雅的净瓶,周身笼着淡淡的光泽,那种光泽只出现在宁国上好的瓷器上。净瓶后面画着几朵笔法有些稚嫩的墨梅,画梅人的技法不错,师承大家,许是怕破坏了这件瓷器,画上去的时候太过小心翼翼。

  伊何一直皱着眉打量这件骨瓷,直到伸手将这件瓷器翻倒,看见了它的底款——一个墨笔的猪头。伊何才笑出声来,离九还真是个孩子,好好的一件瓷器底款画了猪头。他低下头去看奏折,随口吩咐了站在那里等候的小太监:“告诉辰风阁,孤今天要去。”

  和风像是个害羞的姑娘,悄无声息的溜进了辰风阁,它藏在许许多多的纱帘之后,偷偷的看偌大的楼阁里两个沉默的男女。

  伊何忽然停住拿着一盏茶的手,复又放下,看着离九神情认真。离九看着沉默在阴影里的伊何,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随着窗棂吹进的风扩散。伊何忽然开口:“离九,孤想问你,你有没有,开始有一点喜欢上孤?”他的语气淡如春雨,却又有无法否认的真诚。离九呆呆的看着伊何深不见底的黝黑的眸子,微微张嘴,却想不明白自己要接什么。喜欢么?又为什么?那些熠熠发光的宝石他赏赐的胭脂就是理由么?离九的心乱了,她偏偏头去看灯火下一块白玉拉出的极长的黑影。

  伊何没有继续等她的回答,开始自顾自的诉说低沉的声音好像在讲一个故事:“孤想了很久,孤想孤是喜欢你的。在召陵你对孤说的第一句话是多谢先生,声音好像是清澈的溪水流过岩石。你煮茶的时候跳舞的时候弹琴的时候,专注的好像世间只有这一件事,但是,你会对孤笑笑,眸子里有孤王的影子,”伊何顿了顿不自觉的笑笑,修长的手指敲打着白瓷的茶杯,“孤王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有孤王的,”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些光,好像是在黑暗里呆久了的人看见了光明,“孤想在这广阔的世间可以有一个人陪孤看这世间的广大,分享世间的繁华。孤希望这个人是你,”伊何转过头来,看着低着头的离九,“孤希望和你一起看雨打窗棂,风起尘消,星沉日落,你说好不好?”他的语气轻柔好像怕惊醒世间的什么珍宝,眸子亮如星辰,离九几乎要陷进这眸中的深渊,她久久不说话。两个人沉默的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离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和一个人坐在九重楼阁之上,携手看尽这世间悲喜,到底,好还是不好?

  伊何没有给她再思考的时间,就轻笑着接下去:“孤,相信孤一定能得到你。”最后一句话虽然很轻,当却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仿佛他要攻陷一座城,他是万军之首,无人可当。

  他转身向外走,在门口停住:“钦天监上表说,明日戌时井柳之间会有一场难得的流星火雨,孤想与你在云霄阁一同赏此美景。”

  伊何信步而去,离九看着漆黑如墨的天,星星好像被巨大的黑色漩涡吞噬,黯淡的有如雨夜里的灯火。

  第五章且行且歌1

  夜色净凉,星辰亮如小小的火焰。

  离九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天,偶尔会有一两个拖着尾巴的流星划过。离九忽然转过头去摸到桌榻上的茶盏,轻轻地叹一口气,倒掉了内里微凉的茶,又娴熟的沏了一杯新的,重新摆在暗金色的桌子上。

  茶的香气很淡,却能飘出很远,仿佛一个婉约女子的美名在邻里流传。

  轻快焦急地步伐在远远的地方响起,渐渐近了。离九抬头看看隐没在烛火里有些暗淡的身影,低头恭敬地行礼:“陛下万安。”

  伊何扶起离九,又接过她手心的茶,茶入口微烫,茶香缥缈:“孤听宫女说你已经在此等了整整一个时辰。”伊何勾起的唇角慢慢放下。

  离九看着微微荡漾的茶水点头称是。

  伊何的神情又凝重了一分:“这茶还是热的,你知道孤王什么时候会过来?”

  离九好像不明白他说了什么,愣了一瞬间,随即轻轻地笑了:“回陛下,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这一个时辰里不断把凉茶换掉,陛下今晚总会来。”

  伊何也自嘲的笑笑,咽下一口茶:“是孤多想了。”

  流星火雨如期而至,本来遥远的星辰在幽蓝的天空上划出长长的光焰,一瞬间仿佛鱼龙流转,繁花开遍。那些即将坠落的星辰却画出了绝美的风景,好像召陵的那场流光婉转的烟火。

  故人埋风尘,花笑君不来。星辰溅落,浮生又一夜。

  离九站在伊何身后,长长的黑色的发丝被夜里的风吹起,离九不知道伊何这晚所接到的战报是多么棘手,以至于让他风声鹤唳。

  离九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神情认真的盯着转瞬即逝的华光,心里却满是难过。她自嘲,差点就相信昨夜里的话,以为他会真的喜欢自己,差一点就说出口的喜欢。却故意不故意的忽略了他是一个希图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一统四海的未登基的帝王。皇祖姬勿揉着离九的头发说,所谓四海的帝王不过是人间最寂寞最孤独的人啊,身边的人都是不可以信任的。所谓的肱股大臣,皇亲贵胄,甚至自己的枕边人,在你登上帝座的时候,都会变成狼子野心的奸佞,就算现在不是,他也只是在收敛爪牙以待时机。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却还是被噩梦惊醒,坐在无边的锦被里,看着自己信任的人在梦里砍下自己的头,即使知道那只是梦却依然恐惧无比。上朝的时候,你的目光就会有意无意的去看那个人,最后那个人果真反叛。噩梦就会变成现实。

  大概对自己的喜欢,也敌不过帝王之座吧。离九苍白的笑笑。

  你俯瞰天地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而天下人却偏偏羡慕你的荣光。只有你自己知道这,到底好不好。

  时光流转,人世纷扰。能躲掉的就不会耿耿于怀。春天就要到啦,小草开始发芽,倔强的好像要戳破天地,却又嫩绿的仿佛一把春水轻易的就会流淌,即使是在幽深的封阳宫里,即使是硝烟四起的战场。

  “嗯,应该给你派一个贴身宫女,好好照顾你。”伊何看着外面的明媚起来的风光,“离九,你有什么人选么?”

  离九长长的额发挡在了同样明媚的眼睛前忽然就深不可测:“我记得有个宫女是叫明因。”她偏偏头去看伊何,“就是她好了。”

  “皇后身边的那个宫女?”伊何有些惊讶,但又默许了她的要求,“孤知道了,会把她派过来的。”他复又沉思,“皇后那里也许会有些麻烦,孤会想办法。”

  伊何走后不久,皇后带着一队逶迤冗长的宫女,好像巨大的蟒蛇,气势汹汹来到辰风阁:“离九,是你向陛下要明因的?!”声音里是不可遏制的怒气,“本宫是宁国皇后,贵不可言,管教自己宫里的宫女岂容你一个卑贱的舞姬多事?!”

  离九觉得皇后的怒火简直像要把她自己烧起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跪着低着头。、“这是你要的贱人,”华冠锦衣的皇后恶狠狠地揪着明因的衣服,“本宫亲自与你送来,她打碎了本宫最珍贵的云清玉坠环佩,你要如何把这贱人从本宫此处赎去?”

  离九抿抿唇,“皇后您是一宫之主,但凭皇后娘娘做主。”

  “那就在这跪上两个时辰,长长记性,记记宫规。”皇后余怒未消,却能控制自己的语速,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离九俯首行礼:“诺。”

  皇后一行人浩荡离去,离九跪在地上沉默不言。默默思考起罚跪这件事,离九没有被师父罚过,事实上,离九的师父几乎从未罚过跪,只有师兄因为杀错了人,曾被罚了一天跪。师兄告诉离九,只要把内力在双膝至脚踝之间游走,就没有问题了。离九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但是师兄罚过跪之后确实是一溜烟跑去了饭堂,看起来什么问题都没有。离九叹口气,自己内力消散一空,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有实实在在的跪着了。

  耳边响起明因虚弱清冷的声音:“夫人,连累您了。”

  明因屈身陪跪一旁。离九看着她胳膊上隐隐透出的鞭痕:“皇后只罚了我一个人,你起来便好。”明因不肯起身,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个地狱,只是低声问:“夫人,奴婢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救奴婢……”

  离九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你害怕?”明因深深低头惶恐的不敢说话,离九却是点头笑笑:“不要害怕,我饿了,你去煮一点东西吧,我跪完了就吃。”

  明因半信半疑的起身离去。

  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容易受伤,在深宫里就会容易死。人命轻贱。

  离九看向明因消失的方向,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叫做陈年旧事的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离九不知道如何回答明因的问题,为什么救她?能告诉她,离九觉得她像当年的苏和么,都那么倔强,皇后的鞭子打在身上留下血色的长印,却一声不吭,嘴唇咬的苍白。还是不像啊,离九在往事里笑笑,哪有苏和你那么勇敢,她还是一个胆小的真正的孩子啊。

  很久以前,离九不知道苏和会是她的隐疾;很久之后,她才恍然。

继续阅读:第5章 且行且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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