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封阳卿见
十三天，车马不停。
离九穿过召陵和陷落的吴国，一路折向西南，终于到达了宁都封阳。行路漫漫，离九看着那些疏离的宦官和马车外走向四面八方的陌生人，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离九会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比如那个三年前在死亡的刀光剑影里救过自己一命的少年，岐南。十六岁的岐南也是瘦弱的，却有力气在团团的杀手中救出离九。岐南的师父看着离九，捻着斑白的胡须：“这便是明阳公主么……好，甚好。你师父就要来寻你了，你要和你师父学点什么呢？”他未给离九回答的时间，“不如学些杀人的伎俩吧，如果有谁阻了你的路，便杀掉那阻路之人。”他抬头看了看悠悠的天空，叹息一般道：“你说你能坚持多久呢？”
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直留在离九心里，能坚持多久，坚持什么，离九也不知道。后来，机缘巧合在岐南师徒处逗留了一月，岐南的师父也未再提起。
离九深深吸一口气，踩着宦臣早早放下的垫椅下了马车，一条条的红毯从四面八方铺进王宫。
“走这边。”身边的太监谄媚而又沉默，离九跟在后面顺从的就像木偶。自从她上了宁国派来接她的马车，上面装饰着翠羽和黄金的马车，她就一直沉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于是被派来护送离九的那些小太监只好互相猜测说，陛下喜欢的就是她那张冰雪般的小脸，便对于离九的脸格外爱护。毕竟那么有着那么一张脸的姑娘就算是个傻子，在宫里找个僻静的宫殿供起来也好。那样，在某个时辰走累了的时候，一转身，一张漂亮的脸从沉闷的宫殿巨大的窗棂中露出来，像个小小的惊喜。
离九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宫道上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师姐青言此刻已是伊何的妃子，绫罗绸缎珠玉满身。青言听见宫女禀告说离九到了，就赶去离九所在的辰风阁，她有事必须问个明白。
离九正为难的看着小太监手里的衣服，不是不好看，只是离九穿了三年白色，已经忘记了自己穿上这些花团锦簇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苏良也曾开玩笑说，丫头你穿那么久的白色好像在给谁守丧一样。
离九还未想好说辞，就听见外面有人报：“青言娘娘万安。”一阵珠玉碰撞的轻响，离九身边的宫女太监就已经跪下问安了，离九惊讶的看着浓妆的师姐向自己走过来，上挑的眉梢后画着一朵梅花，这是从前朝大殷就流传下来的点梅妆，今天又复现在了青言身上。
离九踌躇着要不要喊一声师姐。
身边的小太监倒是抢先说道：“这是新来的离九姑娘，她不懂规矩，还望娘娘恕罪。”
“你们都先下去吧，我和这位离九姑娘有话说。”青言定定地看着离九。
离九是他们陛下钦点的，费了极大力气找回来的女孩儿，而她在迷宫一样的宁国王宫里活不活的下去仍然是个未知，没有人想得罪现在正受宠的青言娘娘，他们纷纷低着头后退，并贴心的关上了漆门。
待那些人退下之后，离九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姐。青言脸色差到了极点，脸上涂的脂粉都遮不住苍白，她没有应这声师姐而是说：“师妹，你，是不是喜欢伊何？”
离九吃了一惊，才明白师姐的心思，歪歪头笑起来：“师姐，你多虑了。我不得已才来这封阳，不会与你抢那宁王。”
青言灼灼的目光盯了离九无奈的脸好一会，才转向窗外的一片风荷：“师妹，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露出什么破绽。”
离九看着她涂了蔻丹的手中拿了一粒散元珠，听着她满嘴的故事，她们作为平凡人时的身份和经历——每个刺客都会有这么个骗人的幌子，离九已烂熟于心。
“记住千万不能说错。”青言看着离九吞下散元珠，并一再的嘱咐道。
离九歪歪头：“师姐，你很喜欢他。”
青言没有回答，这也不是一个问题题，“那他对你好么？”离九认真地问道。
青言还未回答，外面就有一个宫女喊道：“娘娘，陛下要离九姑娘到芷阑殿面见陛下。”
青言看着离九：“一切小心。”
宫女带着离九在曲折的回廊中穿梭，绕的离九有些晕。离九忽然想明白了师父为何不曾让她去杀人，怕是觉得她找不到路。离九自嘲的在心里笑笑。只听见宫女屈身说：“到了，姑娘。”并伸手替她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红漆木门。
沉重的宫门洞开，潮水一样的光线随即向着昏暗的屋内冲杀。
离九站在宫门口的阳光里微微的愣了愣，这是一幢高大的宫殿。几十根上千年的树木被伐倒用来支撑近十丈的宫殿顶部，从南到北，高高低低的，是一盏又一盏的小灯。小溪一样的灯盏被一盏又一盏的镶嵌在高大的宫柱上雕刻出的盘龙的吻上，灯火是溪里流动的水。盘龙上涂抹了金粉，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下闪着幽幽的光。
尽管如此，这座宫殿的边边角角仍然是昏暗的。离九从偏门循着灯火的路进入昏暗庄严的大殿，周围漆黑一片，只在远些的大殿中央有火烛在跳动，高居其上的那个人像一尊雕塑，连影子也融在周围的黑暗里。
离九想自己是该跪的吧，一个平凡的舞女见了诸侯霸主，为何不跪呢？离九向前几步，跪在光亮的边缘，低了头去看地上暗色的花纹。
“离九。”那个黑影中传来一声她的名字。
“诺。”离九恭敬的低头，像个初来宫殿被它的恢弘吓住了的人一样。她把自己隐藏起来，把自己蜷缩的好像一只猫。
木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声响，这个偌大的殿中好像只有这个声音。
哒。
一声。
哒哒。
一声。
……
终于，它停在离九面前。
轻轻的呼吸声。恍不可闻。
“离九，抬头。”
离九听话地抬头，瘦削的脸映入眼帘，长眉微微挑起，鼻梁挺直，嘴唇单薄，也不很红。离九隐隐觉得他又瘦了一些，只有眼睛依旧明亮。
伊何低头看着离九，是不施粉黛的素颜，有些苍白单薄，唇角有一点点上挑，在粉色的脸颊上勾起一个恰好的弧度。和召陵城里跳来跳去哼歌的那个女孩子一样，伊何想。
“告诉孤，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在想什么。”语气里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伊何是故意的，他把这句话的语气加强到暴怒之前的状态，他只是想吓吓她。
“民女在想这殿好大也好空旷，侍卫大臣皆不得入内。在里面的人独自守着这份本应该是很多个人的空荡荡，难道不孤独么？”离九的语气轻柔的就像一阵风，把你心上的风筝带走啦，你再也抓不住这个漂亮的蝴蝶风筝，后来再也没见过这阵风。
离九低着头依然恭恭敬敬的。
“是谁教你这么说？”伊何沉默了半晌，骤然升起的威压仿佛高山即将倾泻，他没有开玩笑，他终于认真起来。
“陛下，是心。陛下问我想什么，这就是我心里所想。”伊何看着她的眼睛知道离九没有说谎。很多年前，姬勿抱着她坐在空荡荡的雍城王宫里就是这么说的。
末路的枭雄，没长大的姑娘。离九还记得当时皇祖的脸上阴暗的如同乌云。
“你才十六岁？”伊何移了目光去看一盏灯烛，高山上的雪水在悄无声息的融化。
“是。”
“你从召陵一路赶来？”
“是。”
“你是为召陵百姓才来这封阳的吧。”
“是。”
伊何笑了，不恼也不生气：“有些像孤认识的一个故人。”他转过身，好像是叹了一口气，“召陵至此，路远颠簸，你下去休息吧。”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
“诺。”离九提起长长的裙摆屈身行过礼后退出大殿。
伊何也转身回去批那些大臣的奏章，却听见猫一样的脚步声停在不远的地方，轻轻的一声“陛下”。他回过头，看着踯躅的离九，“怎么？”
“陛下，可以让刚刚那个宫女送我回去么？”离九说的小心翼翼。
伊何抬头看见四合的暮色，挑了眉，“你怕黑？”伊何以为离九就像他的妹妹一样，是个仍然相信黑暗里藏着鬼怪的小姑娘。
“不不，”离九急忙否认，“我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离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像一只蚊子在哼哼。
就算是一只蚊子，也是一只腰细腿长，惹人怜爱的小蚊子啊。
伊何一丝笑意爬上脸颊，他放下了手里的竹简：“是辰风阁吧，孤陪你回去。”
一路无言。
离九跟在伊何后面低着头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心里却暗暗在想这个花园真大。雍城王宫里没有那么大的花园，一个没落的王族也不需要那么大的花园。就是在雍城那个小小的花园里，离九也还是经常迷路。迷了路的离九不哭也不闹，就坐在那个花园里有些剥漆的回廊上，回廊是用不到百年的树干搭起来的，被雨水泡的久了就容易腐烂。离九就坐在一片隐隐的腐朽的味道里，等着父王母妃或者是苏和找过来，直到离九变成那个四海皆知的明阳公主，有成群的宫女奴仆跟着她。苏和曾经问她，花园也不大，公主你怎么总是走丢呢？
“嘭。”离九结结实实的撞上了什么东西，终于停下来，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他带着探究的表情，薄唇又勾起来。
离九在心里唏嘘往事的时候，伊何已经停下来了，他回头看这个沉默了一路的丫头，却不想离九没有注意到他停下来，就结结实实的撞了上来。
“到了。”伊何笑着转过身，径直走进辰风阁不去看离九微红的脸。
辰风阁陈设简单，七丈高的大橼上扯着许多白色的丝锦，把辰风阁的正殿分割成一部分一部分相对独立又相互融合的空间。四面都是小小的灯烛，嵌在各种各样的花里，将整个辰风阁照亮。
伊何就在一张四方的精巧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看着跟进来依然低着头的离九，忽然想逗逗她，就问了一句：“离九，你今夜侍寝可好？”
离九一下子瞪大眼睛去看伊何那张戏谑的脸，又低头说：“不好。”
伊何挑眉：“为什么不好？”
离九却认真起来，她认真的时候眼神明亮：“陛下，青言是我师姐，她入宫近两月了。听说，陛下也对她疼爱有加，可是，陛下，你爱她么？”离九认真的盯着伊何的脸：“后宫佳丽无数，想必陛下有些人都不曾见过，那陛下你爱她们么？”
离九轻轻地说：“陛下不爱她们又为什么要娶呢？她们可能本来想找一个平凡的男人，两情相悦，过幸福的小日子就够了。”
乱世里有人想要君临天下，也有人只想守着自己爱的人。
尴尬微妙的沉默在四周蔓延开来，将两个人都包裹在里面。伊何从青言那里知道离九不会愿意侍寝的，但是他没想到理由会是这个。他以为离九会像宫里的其他女人一样誓死不从或说自己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离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瞎说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良久，伊何说：“倘若孤王已经爱上你了，你就会愿意么？你还不爱孤是不是？”
离九只得点头。
伊何看着她的神色，点点头：“孤明白了。听青言说，你会煮茶，就煮一杯来给孤。
不多时，离九捧着她煮的青雪茶回到辰风阁，青雪茶是用适量上好的雪莲再加一点枸杞，最后用煮沸的莲叶水冲泡。伊何眉头微蹙，带着思索的表情喝下那盏茶，不顾及他身边宫女的脸色吩咐道：“赐离九同等夫人身份，”他转过头来对站着的离九解释，“不过不是真正的夫人，你不用侍寝，这样，你应该能在宫里过的好些。”
“这个王宫其实很大很荒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