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召陵不夜
如今的姬安正站在她认为的愚忠家臣前。
那些人费尽心思逼。迫姬安出来见面，又要向姬安游说所谓的复国大计。姬安无声的笑着，听跪在地上的大臣解说自己的计划。她清水一样的眸子在暗夜里带着熠熠的光，那些光按照某种次序依次落在跪着的臣子身上，这表现的姬安好像在考虑他们的计划。而实际上她在走神，她听不见这些人在说什么，只是沉浸在往事里。姬安烦透了这些人，每次见面都让她想起四年前的事。那些刀光那些鲜血都和着杀戮和愤怒，那些事是史书不会记载的黑暗。姬安不希望再想起，好像这样，这些让人难过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何况还有苏和。那么久了，姬安还是会常常想到这个名字，想到眉目如画的那一张脸。即使姬安知道苏和替自己去死并没有什么怨言，她也仍觉得那是自己的罪过，王妃曾经告诉她，他们有一个计划，姬安却不知那是什么，姬安常常想如果自己知道呢？再想下去，就是无尽的怨恨和错过。
她总觉得是自己杀了苏和，她亲手把锋利的致命的刀剑刺进一个名叫苏和的小姑娘的身体里。前一刻苏和还在和她笑着玩耍，后一刻苏和血流满地。
现如今跪在地上的大臣叫展奈，他一直在极力维护姬安作为王上的尊严，他时时刻刻都表现的像是个落魄的大臣，总要为前行的女王撩起拖地长裙的裙摆，即使姬安自己都不在乎。
他是曾经跟着曾祖征伐天下的男人，可他老的时候还不得善终，他珍爱的妻子被宁国的军队烧死在火里，他带着自己的儿子东躲西藏。
展先生的谋划告一段落，姬安回过神来：“展先生，你想些什么不好呢？我记得你有个儿子，应该不小了吧。早点为他寻门亲事吧。”展先生叩头：“谢主上关心，主上，这个计划不知主上……”
姬安低头看这张老实的脸，觉得他顽固又愚钝。自己的态度他即使明了，也从不放弃，顽固的好像悬崖上的大树：“好了，展先生！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殷主姬安，现在连郡主苏和也不是了，你心心念念要复的国早就亡了，那些你所谓的君王公主都已经死了。”她咬牙切齿，“我是离九，离九而已，一个不出名的小刺客罢了。你们说那么多，真的是白费了。”
展奈低头叩首，沉默不言。
离九想要拂袖而去的时候，听见展奈低低的声音：“不管王上如何，还请保重。”
这话让离九没来由的想起苏和，虽然苏和从没那么说过。
苏和从来不说话，她是个小哑巴。很小的时候被人扔在雍王宫门口，恰逢殷宫迁至雍城。只是因为皇祖觉得刚刚迁宫死人是不吉利的，苏和才就那么活了下来。
乱世里一个人的人命总是那么轻贱。
一个人的时候苏和常常被人欺负，却连哭都不哭。离九在宫里偶然看见她的时候，一群小宫女正让她提沉重的水桶，苏和尽了全力，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好像下一秒就会渗出血来。离九还是第一次斥责那些宫女，尽管她知道那些人在没有人管束的时候会怎样折磨别人，就像一群吃人的野兽。离九当时不过六岁，威严的声音充斥了小小的雍城宫的园子。一个刁钻的宫女嗤笑着说：“不过是让人赶到这里来的没落的公主，为这个小哑巴……”
离九一巴掌就打了上去，小小的手掌渗血一样红，她是真的用尽了力气：“殷国还在一天，我就是主。她只是不会说话，不许你们叫她小哑巴。”最后的话暴露了她还只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她天生的威严，但宫女们还是低头下跪，因为她话中的气魄。那个刁钻的宫女捂着半边脸，簌簌的眼泪落下来。
离九牵了苏和的手径直离开，苏和小小的手里满满都是汗，但是离九的颤抖让她更惊讶，她默默的看着离九小小的影子，默默的把她手心的汗擦干净。后来，离九教苏和认字，给她起名字叫苏和。离九还记得认字不久之后，苏和就问她：“公主当时你的手为什么会这么抖？”离九看着素帛上自己教出来的字迹，沉默了好久，轻声说：“因为她们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落魄的公主，皇祖都不记得我是谁。还因为如果我镇不住她们，她们很可能会来打我们，我们两个太小了，我们其实……根本打不过她们。”当时，殷皇族刚刚迁到雍城，离九的父王母妃无暇顾及离九，离九当时也还不是招皇祖疼爱、名扬天下的明阳公主。离九说不出当时看见苏和是不是就像看见疼爱自己却早早死掉的姐姐，她死的时候血染满了她年轻的面容。
苏和不知道离九当时的窘境，也不知道离九其实就是一个胆小的女孩，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想哇哇大哭，但她还是伸手握住了离九的手笑着比划了一个谢谢。
离九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叹口气说：“展先生，你也保重。”
一袭白衣，越墙而去。
离九的师父常常叹息说，离九你这几年来随苏良东奔西走，四处游玩，没事的时候也只是练练剑，学学琴棋书画跳舞骑马和煮茶做饭，是不是忘了什么。她言下之意指向所谓的家仇国恨，可离九只是哼着不知调子的歌儿，从未回答过。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殷亡后的三年中，宁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侵吞蚕食着九州诸侯，宁国一病多年的君主终于驾崩，伊何也成功登上帝位。离九有时候会叹息着对苏良说，哥哥你看到了么？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帝国即将崛起的模样，你说那些人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希望？我一个人加上他们这群愚忠的臣子就足够在这熊虎之师的铁蹄下送命了么？
屋檐下的宁国军队来来去去，他们像一把锋利的刀，迅速的切开人群。
多数的时候苏良不会回答，只是说一些笑话来逗逗这个妹妹，教她不要想那么多。但是有一次他喝多了就接口问道：“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行？我记得你很小的时候盛名就传遍了诸侯。”
离九的脸渐渐变成在烛光下也清晰可见的苍白，她不自然的笑了笑，接道：“哥哥喝酒。”最后却灌了自己一肚子酒，醉得不省人事。苏良叹口气把离九背回客栈，自此再不问她复国之事。
离九去了北燕，北燕有很多好玩的。
离九的师姐青言恰巧也在北燕，所以离九在听了苏良所说的三月初六是北燕的盈采节会有的烟花表演之后，就拉了师姐要去最近的召陵去看烟花。
青言受不住离九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和离九一起站在了召陵的大街。召陵民风朴实豪放，所以即使是召陵刚被宁国吞并不久，老老少少还是出来过节看烟火。青言看见满大街的人的时候不禁有些头疼，青言是个刺客，她不喜人多，可是同门师妹显然不那么想，她看见离九正东张西望，有些不满的嘟囔：“为什么还不开始？”
有一个声音接道：“姑娘心急了，烟火都是酉时三刻才开始的。”这个声音好像是清风吹过箫管。所以青言不由得回头来看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个同样清朗的男子，脸略显瘦削但眼睛明亮有神。离九也回过头，笑了一下说：“多谢先生，师姐我们去那楼阁上看吧。”离九踏着召陵古调的拍子扯着裙角向前走，青言被离九拉着，与那个微笑的男子擦肩而过，登上楼阁。擦肩的时候，青言听见心里的花无声开了又落，最终零落在一条清溪里。
烟火像巨大的妖异的花在墨蓝的天空次第绽放，离九却低头去看那个刚刚说话的男子，有些眼熟。一根青玉簪束起长发，衣着锦袍，重紫的袍子上依次绣了云纹，腰间所佩玉饰并非俗物。让离九更为在意的是他一身的气势，不是平民该有的骄傲和自信，也不像什么简单的富贵人家，至少该是个累世的王侯。他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所有的人就都成了陪衬。
一夜流彩，仿佛世间繁花开遍。烟火明灭，如昼夜之交，满满都是要溢出来的光彩。
月余，离九正在召陵之北的小屋里酿酒，苏良醉醺醺地闯进来，手里抓着的那一坛酒都洒在了桌子上。不待离九开口，他已张口道：“你知道宁王在找你么？”话里都是陌生的语气。
“找……殷亡主么？”离九满脸诧异。
“就是找你，离九。”苏良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苏良从未叫过离九现在的名字，三年来一直叫她丫头，他是这么解释的，名字是会变的而丫头永远不会。
丫头丫头……
“你还记得召陵的烟花么？你遇见的那个年轻的先生，就是，就是伊何啊，”苏良把坛子中的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不去看离九的脸，“他正在悬赏你呢，还有召陵城的百姓，那是多少人……”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怎么办？丫头。”
离九听到了苏良酒嗝里轻轻的叹息，沉默了许久：“那哥哥，我便去一趟吧。”离九说的好像是去召陵那样轻易，心里却止不住的颤抖。
苏良拿着那个空空的酒坛子要走的时候，对沉默的离九说：“丫头，莫要做什么傻事，哥哥要你好好活着。一切有哥哥我。”声音低低的，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最后，有些抖起来。
离九点头目送苏良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