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兵临城下
兵临城下。
像是黑暗鬼魅的乌云在天边集结,那些身披重甲的宁国士兵从高大的城墙下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再远的地方,是雍城的城郊了,那里原本青草离离,现如今被身披重甲的士兵无数次践踏,难看的如同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的胸口,满目疮痍。
泉元年四月初五,傀儡的大殷帝国皇帝姬勿三年病重后终于驾崩,死于宁国中心的一个小城——雍城,匆匆安葬。整个葬礼丝毫没有昔日大殷帝国的辉煌,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几个宫仆妇孺在哀哀的哭泣,他们未必是在为死去的王哀伤,可能只是悲伤自己的命运,这一切让这个末世之帝的死亡凄冷悲凉而像个笑话。
五天后,泉元年四月初十,正是江南好时节。草长莺飞,纸鸢漫天,新一任大殷帝国皇帝匆匆登基,又一个捏在宁国手里的傀儡即将产生。
虽然宁国只是大殷帝国十三个诸侯国中的一个,其实力却不可小觑,且正在壮大。甚至在昀西四年诸侯会盟之后迫使殷帝姬勿西迁至雍城。
十四年后,他们直接将精壮的兵马驱赶到了大殷帝国国都的城下。
此刻,宁国的军队整齐的驻扎在雍城之下,宁国太子伊何骑着纯黑的战马立于全军之前,抬头看那个即将继承皇位的女孩子,姬安。
姬安是驾崩的天子的皇孙女,姬勿钦点了他的孙女来继承王位,而不是他的儿子姬源。女人继承王位在这大殷还是第一次,但是,她的父王姬源仍然听从了皇祖的遗嘱。姬勿只把这座殷王族栖身的雍城赐给了他平庸的儿子姬源,是为雍城王。
关于姬安,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有许多或真或假的传说,伊何很有兴趣在她死之前见一见她的庐山真面目。
十二岁的姬安身着帝王红黑相间的礼服,静静地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这支宁国的熊虎之师。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静静地站着,盔甲闪着银光,让人眼花眩晕。人数虽多,却没有杂乱的声音,威严不动如山。
帝王礼帽上所配的九串玉珠挡住了一道探寻的目光,姬安叹口气,不知是在嘲笑还是自觉可怜,开口道:“今日是孤践祚之吉日,不知宁军所来为何?”人儿小小,声音也清澈,只是乱世却从不会可怜所谓的弱者。
伊何拱手行礼:“恭贺我王登基之喜,吾王万岁金安。”身后的军队随着他的动作单膝下跪,盔甲互相碰撞,带着纯良金属之声。
他接着说道:“禀告我王,近日,吴国、北燕蠢蠢欲动。而雍城居于军事要塞,我王不得不防。”
“那么说来,太子殿下带着那么多宁军,是来保护孤王的?”姬安嘴角带起冰凉的笑意,谋逆的理由都编好了真是坦荡又光明正大,不妨顺着他说了。
“回禀我王,并非如此,是雍城太过狭小危险,伊何此来特请我王迁往宁都封阳暂住几日。”他嘴里说着狼子野心的话,语气却恭敬如忠臣。
姬安没有立刻答话,她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大殷衰落如此,当真是天意么是命运么?“皇祖曾告诉孤,宁王伊满也曾这么说过,后来他就占领了殷都皋城。伊满笑着请皇祖换个都城,就把我们姬姓一族都困在了这个小城。不知宁国太子是不是也如此打算?”
伊何也不恼,瘦削的脸上也带了笑意:“我王多虑了。伊何此来只是为了陛下安危。”话语里带着不测的城府。
“那烦请伊何太子告诉孤,孤王去了封阳之后这雍城子民又当如何?”姬安声音骤然变冷,威仪自足。“是不是像皋城一样,惨遭屠戮?”她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仿佛仇敌的伊何。伊何的背后是足以屠城的数万大军恍如聚集压城的乌云。皋城原本是个富足的城市,一直都以大殷的国都自傲,每个春天开始里面都挤满了来自九州各地的商人,他们带来了稀奇古怪的货物,为皋城的繁荣进行交易。可昀西四年之后,那里只剩下夜里会叫的鸣虫,和因吃了太多死人肉而发胖的野狗。
“倘若如此,孤不如带这全城百姓殊死一战!”姬安清冷的声音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激荡。
伊何抬头望向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她在这乱世诸侯中享有聪慧的盛名,甚至一些人认为她会是大殷帝国复兴的关键。王党们大多是从姬安的皇祖姬勿那个盛极一时的时代过来的,他们一心想着复兴,就算绝望的时候把最后的底牌压在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孩身上。伊何起先并不觉得这个女孩子漂亮的脸上带着聪明这种神色,如今看去,只有山海般的威严,她不像这个破败的大殷帝国的傀儡,而像一个民殷富盛的强国的女王。然而即使是她如传言般聪慧,怕是也无力担起这衰败的帝国。
“若如此,伊何愿意奉陪。”他身后的军队肃立无声,弓箭手沉默的拉开手里的良弓。
姬安笑了,无声而有趣:“伊何太子训练这强兵利卒不仅仅是为了这小小的雍城吧。”她停了一会,也不去看其他人苍白的脸色,这个时候哭泣有什么用呢。“雍城有十万人,即使他们未必都忠于大殷,可真的燃起烽火,伊何太子大军也必会受损,与各路诸侯之战恐怕会难以及时出兵,甚至背上弑君之名,成为诸侯讨伐的带罪之国。因十万人的小城,即将凋零的王室,赔上宁国十年的国力,或许是笔划算的买卖。”
她顿了顿,低眼去看那个万军之首,“不如,孤与你谈一谈条件。”她吐出这几个字,觉得山河惨淡。
“不知陛有何条件?”一直沉默不说话的伊何像是提起了兴趣。他未必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是宁王苦疾,难以支撑,大殷残党的存在就是暴乱的苗子。
“这满城平民,孤要保其性命。”姬安长长的叹息。一阵沉默,伊何在等她保命的条件,然而,什么都没有。
“无他?”伊何略略惊讶。
“无他。”九丈城墙上的小女孩儿回答的干脆,不拖泥带水,还带着咯咯的笑声,像是在于自己的哥哥做游戏。
“好,只要陛下降于我,与我这雍城,伊何答应这条件。”伊何想到这弱小的女孩子也许有别的诡计。
一个女孩子清朗的笑声传出来,“赐苏和雍城郡主,随侍雍城王。”这是她的命令,让人揣不透其中之意。
“雍城众人听命,所有贵族、大臣,食君之禄者,皆贬为庶民。”遥遥的一声“诺”传来,整齐而凄惶,犹如这末路的王朝。
“姬安,大殷末任君主,降。”她嘴里最终念出了结束这个王朝的诏命,红艳的嘴唇开合:“苏召,开城门。”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起,殷天子姬安回头看了一眼这陷落的雍城,一片阴暗惨淡。她的父王和母妃正焦急地登上城墙,略带狼狈。远处是了无生气的雍王宫殿,不久之前她的皇祖还抱着他疼爱的皇孙女,指给她看这个世间的繁华和无奈。近了是另一个女孩子,那个新的郡主苏和,她定定的站着,眼眸中好像存了一汪水,脸上看不出悲喜。然后,就是那个开城门的苏召,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大队的宁军入城,铁骑溅起雍城的泥土。这衰败腐朽只剩空壳的朝代终于灭亡了。
一一都看过了,姬安回过来,歪歪头,看那个仍端坐于马上的太子,瘦削而清朗的身体里不知道藏着多么大的野心和力量。这一切的来源可能与其身世有关吧,她作出最后的猜想。谁知道呢?她笑笑,向前迈出一步,从九丈的天子城墙上一跃而下,像一只扑向大地的火云蝶,迎着死亡的光华。新王的加冕和死亡都在同一天,这是前所未有的悲凉。
伊何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他看着那个下坠的身影,他还没有打算让这个女孩子死,但是距离太远,他也只能看着她死去。他宁国欲征伐天下,这殷国王室不可再留,当年的护身符,如今的内乱之患。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他也未尝觉得错过。
有一个婉转的身形也从城墙上跃出,伴着撕裂心肺一样的叫声:“安儿!”是姬安的母妃,一样是绝代芳华的胭脂,武功造诣颇深。即使这样,错过了时机的王妃抓到了姬安的手,却抓不住。
重重的落地声。
嘶哑的哭声一直传到伊何耳边,怯懦无能的雍城王也颤抖的奔到他的女儿身边。伊何引着马走近看了一眼,无数的鲜血从她母妃的手中流淌而出,像一条潺潺的血河,沾湿了帝王的冠服。两种红色相似却又互相冲突,就像是一朵红莲开在血泊里。
或许她可以不死?
伊何不想再看下去,抱着姬安痛哭的雍城王妃也不过是像乱世之中的其他的可怜人。伊何不会可怜他们,他们本就必死,活下来才是偶然。
他稍稍侧过身,一直跟着他的心腹急忙凑近了。他命心腹以天子之礼葬了姬安,这是他为这个其实傻傻的女孩儿做的最后一点事。他上次带着宁国的重甲攻陷后赵都城的时候,后赵的小皇帝带着他的妃子投降说只想做个普通人,后赵的小皇帝出卖了誓死为战的忠臣大将换了自己和最宠爱的妃子一条活路。只要姬安想,这个机会她未必没有,人不都是为自己活着么?乱世里救了别人就相当于害了自己。
真是傻傻的一个女孩。伊何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这一场匆忙的葬礼。
那是雍城从未有过的盛事,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外城一直排到那个陵墓所在的小山上。白色铺天盖地,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墓里所埋葬的已经不是天子,而是那个沉默的小姑娘苏和。
王妃把白布裹到姬安的脸上遮住伤口,“从今日起你便是苏和。”她看着姬安手中拿着苏和所留的织锦:“你要原谅母妃,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母妃、父王迟早都会离开你……我们都想你能活下去。”
姬安定定的看着手中织锦上她熟悉的字迹:“公主,苏和只望你能好好活下去。”那笔迹稚嫩,带了一点当世书法名家颜棠的潇洒,又像是一卷枯蓬,半面乱草。
仿佛一夜大梦,姬安变成了苏和,苏和替代了姬安沉睡在粗糙的天子陵墓里。姬安随雍城王到天子墓旁守墓,随行的不过还有大将军苏召和他的儿子,苏良。
两匹黑马拉着一辆素车,去往天子陵墓。
“你说那个姬勿为什么传位给一个小女孩?”殷朝灭亡了,从此就是诸侯纷乱的时代,所以百姓也不再忌讳,直呼其名。
“谁知道呢,也许是明阳公主更聪明,而不是雍城王那么庸碌无为。”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唉,只是个阴谋罢了。”那个声音的所有者不顾众人的询问,又灌了一口酒,“说到底,明阳公主也只是个孩子,殷亡在她手里,既可少了灾祸,又少了骂名。你们说一个漂亮脆弱的小姑娘降于凶狠的宁国熊虎之师,谁会怪罪呢?再说,那个小姑娘也殉国了,谁又会追究呢……”宁军行过,冲散了这些议论。
你是君王又如何呢,死去之后同样被人议论评判。
苏召又加了一马鞭,劣马也腾起四蹄来。
《宁史*昭武王纪》曾记载这一段的历史,只有寥寥数语,因为与宁威烈王伊何统一九州的功绩相比,雍城不过是一粒沙。《宁史*昭武王纪》中说:“泉元元年四月初十,殷帝姬安登基,后降,投于城下,帝感其忠,赐葬骅央山。殷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