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漫野绯霞15
“你再这样下去就会死了。”东皇站在离九房间外。
“怎么会？”离九将手从水中拿出来，摸了摸顺滑的头发，“我要死了，你不救我么？”
“那也不一定。”东皇说。
“那你费尽心机把一个死人弄回来有什么意义呢。”
东皇不说话，他背对着房门看着夜色，天是深沉的蓝色，一朵突兀的乌云正在吞噬月亮。
月满三世日，云裳只抵眠。
“不要再嘴硬了，你疼不能说出来么？”东皇的声音低低的，好像是夜风。
“这是我选的，我就要走下去，疼痛说出来，就会不疼了么？”离九回答他。
东皇看着云笑笑，“说得好啊，你选的，我同意的，你疼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跳进去和你一起疼？”
夜风吹起来，东皇的影子忽明忽暗的映在窗子上。
“马上就要开始啦。”东皇忽然说，“离九，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怎么倔强，接下来你一定要听我说的话，认真听，跟着去做。”
回答他的是离九清朗的笑声，“怎么？阴阳掌门亲自为离九护法么？”
“对啊，怎么样？满意了么？我亲自守护你。”东皇说。
然而没有声音回答他，大大的庭院里只剩下寂静。离九选择的痛苦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已经开始了，她整个人泡在温热的水里，泼墨般的长发在白皙的后背上散开，刚才她还有力气回应东皇太一，现在却连睁开眼睛的意愿都要丧失了。
“睁开眼睛，听我说。”东皇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背对着离九的房间大吼。
那声音把离九从虚空里叫了回来，她勉力睁开眼睛，看着雕龙画栋的屋顶，好像是有无尽的花朵在上面绽放，它们不断的绽放又凋零，每一片花瓣都落在离九的身上，每一片花瓣都轻柔的像女孩子的嘴唇和妈妈的手。
“我听着呐。”她喃喃的说。
“无极归一，乱而不伤。溟蕴之郁，风如驰敞。水司火存，凰湮寒清。天之玄鸟，佑安吾殇。”
东皇太一的每一个字都是大吼着说出来的，震得人耳朵都疼了，阴阳弟子里没有人敢靠近离九住的院子，他们只能远远的站着看离九的院落里仿佛神明降临，有光不断闪烁明灭。
而离九离东皇最近，她却几乎听不见东皇的声音。她一会睁开眼睛，一会闭上，那些花依然在不知疲倦的开落，而且越来越繁盛。她模糊的视线里一直有一个人的身影从未离开过。
东皇太一一直在外面重复着这个招魂般的声音，这是离九支撑下去的唯一的一根稻草。东皇太一念着念着想起秋洵来，秋洵喜欢这些话，总是在嘴里念来念去。东皇太一还记得自己有一次问秋洵，秋洵笑笑说，“这个啊，能招魂呐。”
“它是说世间万物归于万一，即使纷乱也没什么可以哀伤的，天地之间气质郁结，只有风可以来往自如。天地之间有如水火变化无常，即使这样，也总会有玄鸟那样的天命之人，护佑你平安。”秋洵说。
东皇同意离九的话之前他就将这个断肠根和初湘叶的方子推演过无数遍，断肠草十年以上的根和初湘叶的毒性就像细小的蛇吃人，一点一点把人吞噬，而它们配在一起就会猛烈的如同猛虎，疼痛能让人把本性和最初的自己找回来或者完全丢掉。与禁术魂惑恰好相生或者相克。
最后的结局难以预料。
自从离九开始泡这个奇怪或者致命的药水，东皇每天都会询问。夜里他坐在暗色的宝座上以手扶额，总是会想离九会不会死。有一夜，月华入水，东皇的脑海里忽然想起这几句话，秋洵说它，能招魂啊。他微笑的表情似真似假。
东皇太一无法判断往人留下的谜，他第一次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就算很久之前的那场颠覆阴阳的行动他也是成竹在胸。他只是想试试，这几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东皇相信这也许是让离九活着回来的方法。
然而，东皇太一现在听不到一点离九的回应，哪怕是痛苦的喊叫。
离九的视野一时明快一时黑暗，自己像是在死去或者是重生。有巨大的力量将她从内部开始改变，新生的嫩皮顶破外面苍白的皮肤，而那些脱落下来的皮肤一触到水就呲一声溶解的无影无踪。
巨大的伤口从她的面部开始出现，离九现在就像恶鬼，像死亡本身。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离九完成了所有的蜕变，苏和的灵魂好像也随之脱去了，一种只属于离九的温柔和高贵重新占据了她的眼眸。
她死了。
她活了。
苏和是把命交给上天，她选择了赌一把，她不想让自己活下来，有时候也不想让离九活下来。苏和其实只是离九的意识的衍生物，她是离九小时候最羡慕最愧疚的人。离九也不想自己活下去，她想问问天。
于是，天赢了。
世上不会再有苏和，苏和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连并她谜一样的想法和往事。她未来得及拥有的幸福。
而离九还要再活下去，去做出她的抉择，去选她的路。
天意弄人。
即使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可是还没有人能拯救她的命运。
离九开始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她新生的皮肤好像要裂开。
东皇听见了离九的声音，他的声音嘶哑：“离九，你还活着么？”
很久很久，久到遮蔽月亮的乌云都散开了，小小的昙花都开了又落了，东皇才听到喘息声小了下去，一个清朗微弱的声音说：
“我还活着呢。”
“岐南大人，您醒了。”一个士卒看着包裹在白色纱布里的年轻的副中郎将。
“陛下要见您。”士卒说到伊和的时候是恭敬的。
士卒退了下去，伊和从侧门进来，“你醒了。”
“是，陛下。”岐南说。
“所以，离九落到了阴阳家手里？”伊和的话是疑问也是责备。
“是。是我保护不力。”岐南在白纱里甚至无法挣扎。
“孤要你把她救回来。”伊和说，“但是孤不能给你一兵一卒。”
伊和招招手，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送上一件战袍。
伊和摸着战袍，“孤只能给你这件战袍。”
“喏。”岐南也看着那件战袍。
伊和就要走出去了，他又回头说，“孤知道你能做到，把离九平安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