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呆滞的表情终于让云逸停住了嘴巴,她悲悯的看了这个憔悴的老妇人半晌,终于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这些天她被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虽然没有受过皮肉之苦,然而那些人为了问出她的身份对她极尽羞辱,她忍的辛苦,却也忍的心甘情愿,她现在只希望能够尽快了结自己的生命,这样她将还清最后一笔孽债,这世上她再无牵挂。
云逸被重新关回大牢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日皇帝便告知了周子桑,他站在殿中思虑了片刻,决定将沈晏回都的消息坦白。
“哦?”皇帝挑挑眉:“沈将军不是已经死在了南疆武士的刀下?如今又哪来一个沈将军?”
“启禀皇上,那日沈晏虽表面已死,实则不过是服了长公主事前给的药,假死罢了,事后按照他与长公主的约定,沈将军远走他乡,一生隐姓埋名,而长公主也会放了他的族人,让他们远离帝都是非之地。”
周子桑带来的消息让皇帝心中狠狠的撼动,那日沈晏在校武场与南疆勇士比武,难舍难分之际,明显可以看得出,沈晏更胜一筹,只要再坚持片刻,沈晏必胜。
却不想武士突如其来的一刀竟将身手敏捷的沈晏毙于刀下,全场震惊,他愤怒的站起身,看了阿姐一眼,他知道,肯定是之前阿姐已经从中做了手脚。
说什么公平比试,全是笑谈。诚然,沈晏此次比试若赢,后面的事情处理起来甚是棘手,然而作为大襄的有功之臣却受此待遇,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那时误解了阿姐,他还曾与她生分了好一阵子。
如今,竟全是他们的误解,沈晏竟然未死,不仅未死,阿姐还为了他保全了他所有的族人!
皇帝心中天翻地覆,他极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才问:“既然如此,为何不遵守当年的约定,沈晏又再回来做什么?”
“为就自己的女儿。”
“女儿?据朕所知,沈将军只育有两子,哪有什么女儿?何况还要来帝都救……莫非,莫非那个云逸?”
不过一句话,皇帝就能如此迅速的猜到沈晏和云逸的关系,周子桑心中着实佩服,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隐瞒沈晏回来的事实:“正是,云逸是沈将军的私生女,养在边疆蛮荒之地,此次被送进帝都,是为父报仇。”
皇帝听闻,眉头紧锁,左右敲击着书桌上的奏章,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情本就复杂,如今又牵扯出一个沈晏,没想到区区一个舞女,竟然有这么多重的身份。皇帝不禁佩服南康敏锐的嗅觉,只看一眼,便能嗅到这其中的复杂。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泛起一个冷笑,对周子桑说:“朕知道了,就还按照原计划行事,至于沈晏,真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周子桑遥遥见着皇帝冷硬的神色,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如果他没有猜错,沈晏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自古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思本就多变难猜,为江山社稷稳固,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堂兄,可以猜忌自己唯一的胞姐,而出尔反尔很有可能威胁大襄南疆两国友好关系的沈晏,皇帝会拿他如何?
怕是见血方休。
周子桑无数次走过勤政殿连着宫门的回廊,冬日寒意隆盛,今日又下了雪,厚厚的一层压在黄杨枝头,让人心中跟着沉重。
放眼望去四处皆莹莹洁白,偶有宫女侍卫路过,见了他均低头轻声请安问好,待他走过去之后,他们才悄无声息的退开。
这琉璃金瓦、朱栏玉砌是多少世人梦寐以求的仙境,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这四伏的杀机也可让人一朝之间命丧黄泉。
周子桑回来之后,发现一起坐在饭厅的,还有久不见的身影,他的母亲原来竟已经被放了出来,如今从背后瞧着,背已经略微佝偻,周子桑走进去给周母行了一个礼,近看母亲正是苍老,仿佛这短短半月之内,耗尽了她毕生的活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周母略点了点头,一餐饭吃下来竟一句话不说,异常沉默。
没有人知道她在狱中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南康对于周母不时向自己投来的复杂目光已经不甚在意。其实,有何复杂可言?她因自己被关进刑部大牢,受了这样大的侮辱,以后若回北郁老家去,怎么在族人面前抬起脸面?周母此时只怕已经恨透了她,按着她以前的性子,必不能忍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如此作乱,可……一切都为了子桑,她不得不忍。
周子桑眼看着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如此冷淡,心中略有酸楚。对于南康在这一点上,他是感激的,他心中清楚跋扈的人是母亲,可一向无人敢逆其意的南康竟然可以忍气吞声至此,不过是看了他的脸面。
三个人相顾无言,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午膳,便各自散了。周母自始至终没有问候过南康的身体,而南康,也没有要去给周母请安的意思。
周子桑一时不知该就哪一边,便只好去了书房。南康回到卧房,外面天色昏沉,雪似细盐一般飘飘洒洒,也不好出去,便只能闷在房中烤着炭火,拿着一本话本子无聊的瞧起来。
画屏在一旁绣着帕子,看南康只是恹恹的歪在那里,想了片刻,道:“殿下……可要去瞧瞧老夫人,奴婢瞧着老夫人被关着这些日子整个人清瘦了不少,性子也收敛了很多,说到底,她毕竟是驸马爷的母亲。”
“唔。”南康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话本子,才兴趣缺缺道:“不想去瞧她,老太太年纪大了,就该安安静静的养养老,闲了侍弄侍弄花草也就完了,偏她对诸事都如此关心,我看,也不需我去给她请安了,她自会给自己找事情做。”
画屏被南康说的没敢接话,站在另一旁的银烛也冲着画屏撇了撇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三个人静静的在屋子里坐着伴,便有叮叮当当环佩之声,南康让银烛和画屏下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多时,十三便从梁间翩然而下。
“怎么样了?”
“回殿下,据探子来报,九公主与章大将军名为夫妻,实则貌合神离,两个人平日在府中并没有什么交集,都是分开行事,我们在章府门口把守了这么多天,也从未见过二人同进同出。”
“哦?怎的会这样?按着当年平邑的说法,明明是他二人两情相悦,怎的会陌生至此?”
“这个不能知,现在还有一件事,就是前日章将军回府时,带了一个姑娘,并让着姑娘接手管理整个章府,特赐别院而居。”
“那么除此之外呢?章绍对这姑娘是否有暧昧之举?”
“不知,但据府内人说,二人行为举止亲密,绝非一般关系,这个姑娘经常亲自给章绍整理衣襟,章绍现在一应饮食起居,皆由这个姑娘打理。”
“那……便是要用这个姑娘来杀平邑锐气的意思了?”
十三顿了顿,道:“倒也不像,据报,九公主平日在章府待下人甚是宽厚有礼,与他们亲似一家,在章府上下都很受爱戴,并不跋扈,此次这个姑娘接手了章府的事情以后,据说章府上下还颇有怨言,却碍于章将军的地位不敢多言罢了。若说锐气,倒是这个身份来历都不明的姑娘,满身的傲气,与人往来都是淡淡的,却独独对将军亲密有加。”
南康思虑了片刻,想起当日成亲时章绍的眼神,怕是平邑和章绍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那么简单。她又接着问:“那云逸的事情如何了?”
“回殿下,据报,昨日云逸已经被重新关进刑部大牢,半个月后于城门处斩。”
“这么快?”
“半个月之期虽快,倒也足够我们行动,到时候救出云逸,要如何处置?”
南康撂下话本子,道:“自然是送与慎王,教他们归隐田园就是了,这后面的事情也不用你们再像沈晏那样跟着了,他们想如何,便如何罢。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是。”
晚膳过后,周子桑去周母那里请安,周母只是精神缺缺,母子两个人只是略略闲话,周子桑本想好好安慰母亲一番,可真面对面坐着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不多时便回了卧房。
南康仍旧歪在那里看着话本子,周子桑进来之后将她的书拿下来,道:“整日间都歪在这里看这个,眼睛不疼么?脖子也酸了吧,过来,我给你揉一揉。”
南康被拉着背对着周子桑做起来,周子桑给她捏着肩膀,过了半晌,她道:“我让人去跟着平邑,果然他们夫妇有问题,探子说,他们二人平日里貌合神离,竟似陌生人一般。”
“哦?”周子桑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道:“前些日子九公主住在这里,确实有点奇怪,哪有女子人前人后丝毫不提及自己夫君的呢?”
“是啊,”南康长长的叹了口气,便连她这样,自认为理智异常的人,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提一提自己的夫君,“我平日里对九丫头关注甚少,现在想来,其实是亏欠她的。我与她母亲的恩怨其实早就已经了结,她母亲毁了我的健康,我要了她的命,我们本该两清,我却还不满意,将这些不满又撒到了九丫头的身上,让她小小年纪便受尽人间冷暖。如今她不但不怨我,还如此关心我的身子,将我视作她这世上最亲的人——我哪里有做什么呢?不过是一时心软,免去她远嫁和亲而已,而这,也不过是她胆识够大,自己争取来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