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桑很是抑郁。
按照常理,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云逸是慎王派来的,图谋不轨,被发现之后只要按罪论处便是了,若是换了以前的南康,恐怕早就利索的解决了这件事,绝不会生出收云逸进府这种曲折复杂的主意。
然而人世间很多事情便是如此,法理之外还要讲个“情”字,于是原本简单的事因为这个“情”字就变得复杂,比如此刻,慎王本是同他毫无关系的,云逸也是同他毫无干系的,他们是死是活全看自己的造化,与他一个陌生人何干?他要操心的,不过是自己妻子的病体,然而现在,他却要站在这里,为一个不自量力想要求死的人同情,简直可笑。
周子桑思虑了片刻,道:“云逸的身份长公主早就派人查过,她早年丧父丧母,家中早没了亲人,确实已经差不清楚,若皇上真想责问,召衮州裴大人进京自然能问个一清二楚。臣之所以将云逸关进大牢,是因她用计害死了臣的侄女,杀人者按律当斩,这件事对公主的打击很大,还望皇上成全,以了却公主的一桩心事。”
“哦?她为何要用计害人?”
“显而易见,她的目标不是皇上,而是长公主。”周子桑见皇帝仍旧只是沉思,便解释道:“早年公主手里诸多命案,已经树敌无数了,现下她放下手中的生杀大权,有人来寻仇很是寻常,若真要找出是谁人所为,又能如何?请皇上听臣一句话,公主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与其纠结于细枝末节,不若遂了她的心意,万一……”
“没有万一,朕这内宫中养着这么多国医圣手,还治不好一个人的病么?!此事不要再议,朕若查了清楚,自然给阿姐一个交代。”
皇帝不耐烦的把手里的奏章扔到桌子上,他似乎丝毫未被周子桑的话打动,而是敷衍了两句,起身离开了。
周子桑站在原地,愣神了片刻,不知该作何打算。
云逸到底是哪里暴露了端倪,竟然要皇帝如此怀疑?
周子桑当然不会清楚,此刻皇帝离了勤政殿,召来侍卫,已经派人去盯着慎王的一举一动。
与慎王一同长大的可并不只有南康,皇帝也是,那日他坐在院中与云逸聊天,发现她竟然知道阿姐以前不学跳舞是因为脚伤,后来云逸解释是因为周子桑同她闲聊的时候提到过,当时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可回来之后他便开始怀疑云逸的身份。阿姐幼时很喜欢舞蹈,可因为学骑射伤了脚,所以便不能再学跳舞,为此她消沉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慎王整日陪着她,想尽办法逗她开心,他虽年幼,都是看在眼里的,然而这件事情,阿姐从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说自己的不喜欢跳舞罢了。也就是说,知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的,只有她、慎王和皇帝本人,这件事情以后阿姐从未提起过,如何周子桑会知道?
那日他在周府中见到云逸,已经对她表现了极大的兴趣,阿姐却拦下来说是给周子桑纳的侍妾,阿姐对周子桑的感情如此之深,怎的能够忍受周子桑纳妾?他当时觉得蹊跷,回去找人查证,云逸之前并不是周子桑的侍妾,这件事是阿姐临时起意,那么云逸到底是什么身份,可以让阿姐甘心忍着这么大的委屈也要把她留在府内?
一切疑点只指向了一个方向,云逸身后的这个人对阿姐而言必然有着重大的意义,阿姐此生只为两个人隐忍过,一个是周子桑,因为深爱,所以可以忍受周府上下对她的轻视和责怪,另一个就是慎王,而慎王与周子桑不同,周子桑是她后来遇到的挚爱,而慎王,则同她有着自小一同长大的割舍不断的情义。
然而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云逸真的就与慎王有关,此刻皇帝能做的,就是派人监视慎王的动向,当年阿姐把他贬出帝都时,圣旨上已经说明,若慎王踏出封地一步,先斩后奏,如今云逸已经握在他手里,端看慎王有什么举动。
周子桑回到府内,想看看南康如何,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四处找了半日,说是去看桃子的新坟。
周子桑心中一紧,南康进来身子每况愈下,自从桃子死后她的咳嗽一天比一天严重,御医开了好些药吃了也不见好转,前两日又咳出的痰又带了好些血丝,御医来看了之后只是摇头,无法可解。现在她只能静养,这个时候去桃子的新坟,心中恐怕又是大伤大悲,想到这里,他牵出一匹马,头也不回的奔向郊外。
南康有气无力的歪在马车里,四周被铺上了厚厚的绒毯,银烛和画屏拿了很多暖炉放在周围,在手里和脚下也放了两个小暖炉,四周的帘子紧紧闭着,生怕进了一丝风,让南康再受寒气。
而就是这样,南康仍旧是嘴唇泛紫。
一路颠簸到郊外墓地,南康已经整个人脸色煞白,银烛和画屏小心翼翼的两边扶着她,将她整个人包裹在狐裘披风中,只露了两只眼睛。
一群人走到墓边,土还是新翻的,两边植了很所松柏,墓上烛火鲜花仍在,南康弯下腰来,蹲在墓前,让银烛和画屏拿出新鲜的瓜果摆好,便盯着墓碑一阵沉默。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墓碑,哽咽的喉咙中感到一丝腥甜。说到底,桃子的死不过是因为她,躺在这里的也本该是她。她早年间留下了很多杀孽,那时她想不到最后上天能用什么方式来惩罚她,因她在那些岁月里,已经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痛苦永远没有底线,本以为是最低谷,明日却还有更深的悬崖在等着她。
她忍着强烈的颤抖,眼眶中盈满泪水却硬生生不教它掉下来,她想起桃子以前说“宁愿饿死也不能伤了婶婶”的话,痛苦万分。
这世上有几人是真心待她?
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慎王被她亲手贬出了帝都,而这个可爱的小桃子也因为她早早的命丧黄泉,接下来呢?周子桑么?还是她连慎王的命也要保不住了?她转头望着茫茫的苍山,江山如画,绵延千里,大臣们整日口中喊着皇室福祚连绵,然而又如何?先帝先后仍旧没有像人们口中整日祝祷的那样千岁万岁,南康突然觉得同父皇和母后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不问世事,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银烛和画屏在一旁看了半晌,南康的手也已经发白,画屏忍不住劝道:“殿下节哀顺变,桃子如此善良可爱,上天不会亏待她,来世必定还是转生在好人家里,受尽万千宠爱。”
“你说,人真的有来生吗?”
画屏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声道:“若信,就是有的。”
南康没有说话,她把目光转回桃子的墓碑,心里暗暗的想着,若有来生,她宁愿投胎到一个宁静的小地方,也不要这些尊贵的身份,也不要再遇到今世的这些人,就她一个人,普普通通的走完一生。
银烛见她只是发呆,于是柔声劝道:“殿下,外面风大寒冷,还是早早回去吧,桃子若知道您这样不顾忌自己的身体,也会不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