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好就在隔壁,离得这样近,她洗了多久的澡,看的什么电视节目,伍班都能猜的出来,隔着这个薄薄的墙壁,他知道张小好就靠在墙壁的那段,电视里的声音虽然不太分明,但是他知道一定是毫无营养的综艺节目。她在讲电话,很着急,语速很快,不知道打给谁,伍班觉得自己像个窥探者,紧紧地贴着墙壁,他不想偷听张小好的任何秘密,只是想离得与她更近一点。
如果她幸福,他不会插手,就这么看着,如果她不快乐,那么放着我来。所以,是想让她快乐还是不快乐?他心中下着一场冰凉和滚热的雨,奇怪地是,这两个温度并不能融合,冷的那半冰冷,热的那半滚烫,水深火热,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感觉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酒店吃完早饭,伍班开车带她来到第二监狱,车辆驶入东五环,张小好立刻感觉这里和城市脱离了,北京的冬天很寂寥,昨天刚下完大雪,道路很难走,伍班开的很慢,黄色的枯草根从被车辆压过的残雪中露出来,9点多钟都没有阳光,只有借助不知道在哪里发光发热的阳光的光亮,从灰白的云彩里透下一点点惨白,荒凉的近郊,张小好觉得自己很冷,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伍班见状立刻开大了空调。
车终于在大门口停下,这里和张小好想象的很不一样,没有油漆斑驳的红褐色大铁门,也不是高高的院墙上面还有通了电的铁丝网,大门是和学校差不多的电子门,让她紧张的情绪稍微有了一点放松。
伍班从后备箱拿出两个大袋子,见张小好看着他,跟她解释:“上次我来,看到林声很瘦,给他带了一点吃的。”
张小好没做声,她想,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原谅了他?
他们在门口登记,然后随着狱警往里面走,她低着头,不敢抬起头,有很多犯人跟着狱警在铲雪,看到张小好和伍班,抬起头来看几眼又继续铲雪,除了他们身上的那套蓝底白色条纹的衣服,他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是只要走进来,就感觉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等在接见室,密封的玻璃窗,一格一格的,有点像银行的柜台,今天是接见日,不算大的房间里都要坐满了,窗户里都是剃着很短的头发的犯人,张小好不敢仔细去看他们,其实,在这里的不全是凶神恶煞的,有个男人,握着话筒,另一只手贴在玻璃窗上,他的妻子抱着孩子贴在玻璃窗的那头,那个男人哭的很凶,他的妻子也在哭,孩子还小,2岁不到的样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着他们一起哭,狱警站在伍班的身后跟他说:“那个男的过失杀人,判了无期。”
张小好的心缩成一团,她的眼眶也湿润了,她当然不是为了那个男人哭,而是为了孩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谁都能懂,但是也只是在事情发生过已经才会想起这句话。
她坐在唯一一个空着的玻璃窗的外面,伍班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别紧张。”
她紧张,她害怕,不知道在怕什么,怕见到林声,怕面对他,这一刻,她又想逃了,不过她的肩上有伍班的双手,告诉她,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就好好的面对吧,里面有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缓缓走了过来,等到他走近了,张小好才认出来那个人是谁。
林声,伍班说得对,完全是另一个人,瘦的脱了形,他整天引以为豪的浓黑时髦的背头变成了贴着头皮的短发,眼窝深陷,一件大棉袄套在身上,没来以前,张小好想起林声总是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穿着昂贵高档西装,开着他那辆火红色路虎自由人的样子。
那个林声死去了,15年的牢狱,再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林声没有五十岁也差不多了,一个男人的最好年华因为他犯的错而被设置成了空档,张小好曾觉得坐牢的滋味很不好受,但是也不过是从无数个不同的地方换到了一个固定不变的地方生活而已,只有走进来,她才觉得,完全不是。
这里是个能毁灭你的世界,也是能让你重生的世界。
林声看到了张小好,灰暗的眼睛有了一丝亮光,他突然站住了,转身对狱警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狱警递给他一把小梳子,他转过身去用梳子在头上梳了几下,才走过来。
他的举动,让张小好似乎又见到了以前的林声,她站起来,看着对面直勾勾盯着她的林声,她的面前是一个陌生的人,用着她完全不熟悉的眼神,水光在他的眼睛里转动,终于掉下来,然后他用袖子去擦眼泪。
张小好一下子就崩溃了,她看不得男人哭,更看不得男人用袖子去擦眼泪,这让她很心酸,林声,在她的心里努力地被抛弃的人,重新坐在她的面前,她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里钻出来。
由着他们哭了一会,伍班用一块手帕擦干净张小好的眼泪,探监是有时间限制的,不能这样无限止地哭下去。
林声抓起话筒,伍班也拿起话筒放在张小好的耳边。
电话中,林声还在不停地哭泣,肩膀耸动,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滑过他粗糙的,变黑的脸颊,他的哭声通过话筒传到了张小好的耳朵里,像下了一阵暴雨,直接下在了张小好的心里,那场雨里混着冰雹,混着薄薄的小铜片,砸在张小好的心上,沉甸甸的。
“小好,对不起。“伴随着那些哭声,林声声音嘶哑地说。
这句对不起,像张千层饼,捏起来薄薄一块,真正撕开,却一层一层,千丝万缕,张小好想起了自己是始作俑者,她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无声地继续哭泣。
那边的林声终于止住了哭声,他在张小好的哭泣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很久,才说:“我常常想,是什么害了我,而我又害了谁。刚进拘留所还没有判刑的时候,我想,是你害了我,如果你不是那么好骗,我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骗你?后来我被判无期,那时我在想害我的应该是我的贪欲,我对世界的征服感,我开始后悔了,我害怕,害怕一生都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我想过自杀,偷偷学着电视上的犯人藏了一把牙刷,天天那么磨,磨得很尖的时候,决定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给自己一个了断。“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凝视着张小好。
张小好也不禁抬起头来,触碰到了他的眼神,这不是林声了,他眼里的戾气没有了,只有缓和的光。
“然而,我发觉,不论在生和死,名与利,权和势的面前,我的表现都像一个懦夫,那把尖尖的牙刷始终不敢朝着自己的喉咙戳下去,连皮肤都没碰到,我就怕痛地扔掉了,我没死成,却又怕继续活着,不敢死,不敢活,那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他扯出一丝笑容来:“当然,不会有人来开导我,我也没有救我于水深火热的观音菩萨,我想,我得自救,我让我的父母积极地去赔偿吴欣然的家人,去极力动员我以前建立的人际网络,后来我发现,除了我的家人,没有一个人肯帮我。在金钱面前,他们表现的和我一样的贪婪渴望,但是在罪恶面前,他们却对我表现出了深深的鄙视。我是一个失败的人,这是在我上诉之前得出的结论,但是,我却没觉得自己有多错,只是运气不好。”
他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后来,我上诉成功,改判了15年,对这个数字我非常不满意,15年后我出来多大了,48岁的老男人,也许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面对一个我根本不熟悉的世界,还不如死了。但是就算我再抗拒,我还是得坐牢,所幸的是,我呆的房间里都没有穷凶极恶的人,相比之下,我的案件最严重,但是我依然不屑,我觉得他们都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抢劫的,偷窃的,经济犯,我都不屑,懒得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抵抗那时的日子,但是我身边的人活的都比我开心,他们在牢里的日子也能让自己过的有声有色,直到一个经济犯,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他对我说,知道为了什么别人都比你活的好吗?因为他们对未来的日子有希望,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未来的日子有希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如果你不知道,你这十五年,才真的是浪费了。”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和刚才凄楚的哭声不同的是,这个笑容让张小好见到了以前林声的风采,张小好已经听傻了,一句话也插不了。
“每个领域都有它的哲学家,监狱也不例外,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那个经济犯竟是个高学历的企业老总,他跟我说,在贪念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会露出张牙舞爪的那一张嘴脸,所以在这个地方,谁也不能看不起谁。当然,一个人的德行不可能被另一个人三言两语就能转变过来,直到我父母来看我,我才知道什么是白发苍苍,他们老的好像十五年已经过去了,老的我看见了那么多年之后的自己,我妈哭着对我说,你有大把的时间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好好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