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睡久了也就习惯了,两米的床那时候睡也不觉得有多大,但是窄窄的沙发真睡惯了也不觉得有多小,人是最能习惯的动物。
黑暗的客厅里,手机在茶几上闪烁,把客厅照的灯火通明,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打电话,伍班看着电话在闪烁,也不想伸手去接一下,这个时候,他只觉得浑身无力,什么人的电话都不想接,什么话都不想说。
电话是震动的,在茶几上跳着舞,从茶几的中间渐渐颤抖到茶几的边缘,它停了无数次,又执着地继续颤抖,一直到它掉在地上。
伍班一直看着它,他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给他,人好像就有一种时候,宁愿抛弃全世界,把自己深深地埋藏起来。
手机不响了,也许打电话的那个人也疲倦了吧,好半天,伍班才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无意地瞄一眼电话,张小好的名字的未接来电一共有十几个,伍班从沙发上立刻坐直了,身体里的倦怠被一扫而空,他不知道张小好为什么晚打电话给他,他急急地回拨过去。
张小好的电话关机了,也许是打没电了,伍班眼睁睁地看着电话响了那么久都没接,他又一次硬生生地把张小好推得远远的。
电话再也打不通了,伍班再也无法躺在沙发上,他抓起钥匙,往门外跑去,其实他很茫然,他跑出来干什么,张小好不会这么晚在他家的楼下,但是此刻的他再也没办法淡定,沙发上像是有东西会扎到他一样。
走到楼梯门口的时候,伍班觉得自己啼笑皆非,下楼来做什么,张小好怎么可能在这里,他站在楼梯口,站了片刻,准备回去。
这时,在楼外的花坛边坐着一个人,白乎乎的一片,像个女鬼,白色的纱裙在风中荡漾,因为太长都看不到腿,这是个太诡异的画面,但是伍班却向那个女鬼奔去,在她的面前站住。
女鬼很幽怨,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她抬起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伍班,夜风从他们头上吹过,那么痛楚。
伍班用手指擦干张小好脸上的泪,泪水冰凉,伍班接触到张小好湿漉漉的脸庞的那一霎那,内心崩溃地一塌糊涂,他恨他心底还有的理智不允许他去狠狠地把张小好拥在怀里,他恨自己内心太多戒律,如果他能早点正视他对张小好的感情,现在就不会这样。
他一直以为是生活戏弄了他,其实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给自己的镣铐太长,太重,太多。
他领着张小好坐上他的车,他没说他要去哪,张小好也没问他要去哪,他们静静地开着车,有时候张小好会偷瞄伍班,有时候伍班会偷瞄张小好,每一次偷瞄都会跟对方的眼神碰上,碰上的那一刻他们都觉得他们是那么相似,比和沈渝还要相似,伍班和沈渝相似的地方只是形似,而他和张小好却是神似。
车子开了很久,有多久,他们又觉得不太久,这个时间可以无限拉长,延伸,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悲戚的想法,这一天是世界末日,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互相只能再望一眼。
伍班把车停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张小好下了车,夜黑得只能看见他们对方的眼睛,前面有长长的围墙,围墙外是树,围墙内是什么,要进了围墙才能知道。
“这是香山公园,霜降之后枫叶才会变红,其实围墙外的红叶也很漂亮。”原来伍班听到了张小好的述求,但凡张小好的述求他都能听得到,在张小好回家的前一夜,他带她完成她的愿望。
“现在的叶子是什么颜色的?是黑色的吧?”伍班看着张小好:“这算不算完成了你的愿望?你的愿望本上这一条会不会打一个勾?”风儿吹得树叶沙沙,这里孤清冷寂,甚至有点恐怖,张小好感受不到红叶,只有黑色的叶子在黑色的风里,天黑得她看不清伍班的脸。
“算,这是我看过的最美的红叶。”张小好没有夸张,没有煽情,因为她根本没见过满山遍野的枫叶,只有他们家小区的几棵枫树而已,虽然是满目黑色,但是红色已然燃烧在心中。
伍班笑了,他伸手摸摸张小好的白色纱裙:“真好看。”
“打了好多车,都没有司机敢带我。”
“他们怕什么?”
“怕我是女鬼。”
“可我不怕。”
“我知道。”
他们在香山公园的院墙外,午夜12点之后,谈论着女鬼,这一幕太煞风景,他们只敢讨论如此煞风景的话题,因为夜半的风痴缠,离别的风忧伤,张小好不想当着伍班的面哭,伍班也不愿看到张小好再哭。
他们从来没跟对方表达过什么,他们也许还不太清楚对方的心意,但是不妨碍,反正已经要离别,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糊涂的就糊涂下去吧,什么人的感情都是一笔糊涂账。
年轻的,没有恋爱经历的张小好是,有着十年恋情的伍班也是,糊里糊涂地,他们就站在彼此的面前,也糊里糊涂地,他们必须说再见。
他们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看着远方,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居然能看出枫叶的颜色来,它们还是碧绿的颜色。他们像上次在上海的海边一样,张小好躺在山坡上,身上披着一件伍班的西装,伍班坐在她的身边,可惜,天很黑,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伍班没办法跟她说星宿二的故事,没办法跟她说哪颗是紫微星,哪颗是破军星,哪颗是启明星。
于是,伍班跟她说香山的红叶在哪里看最美,香炉峰和白松亭看起来最能感受到色彩斑斓的初秋胜景。
但是张小好却说:“没人看的时候最美。”
“为什么?”
“如果人们都挤在白松亭,到处都是拍照声,尖叫声,赞叹声,人挤人,人推人,还能感受到什么?”
“张小好,你为什么想看红叶?”
“因为我喜欢红色,热烈的,燃烧的,连绵的,艳丽的,生命一下子火红,炙热。”夜晚的张小好充满了诗情画意,伍班低头看张小好,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伍班把盖在张小好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也躺在张小好的身边,四周很静,只有树叶婆娑,有人形容恋爱的时候时间是静止的,伍班突然觉得,爱意在心里流淌的时候,其他的什么也关注不了,他也合上眼睛。
他们都睡着了,而且没有变换姿势,这是睡得很沉的表现,直到山里的小鸟在枝头唧唧地直叫唤,直到阳光从树叶中洒下来,他们才醒,山里的阳光比城市的都要早些。
张小好睁开眼睛,带着眼睛里的眼屎,指着对面的香山跳起来:“枫叶红了,红了!”
伍班顺着她的手望去,的确,阳光下真的有一小片看起来有些红色,其实红叶变红,是因为天气变冷,光照变少,叶子里的花青素才会形成,才会有火红的颜色。
但是这无妨,它们在张小好的眼中是什么颜色的就是什么颜色的,张小好站在晨风里,打了个喷嚏,拖着鼻涕,露天睡了一夜,她感冒了,不过丝毫不影响张小好的痴迷,她张着嘴巴看着满山的枫树。
“张小好,为什么要到北京来?”
“看红叶,逛长城,吃烤鸭,喝豆汁。”
“完成了几样?”
“还没喝过豆汁。”
“走。”
张小好披着伍班的衣服,跟着他往车那里走,其实她最大的心愿是来看看伍班,是不是她心中的样子。
是。
这个答案已经足够,就算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不是她。
爱不需要真的拥有,不是张小好有多崇高,是她真的这么觉得。
他们驶离了香山,来到了一个盛名已久的豆汁店,人满为患,他们挤在人群里端了两碗豆汁,两个焦圈儿,一小碟子咸菜,连个座位都没有蹲在门口的马路边上,伍班给她找了个小马扎坐着。
浅绿色的豆汁儿好像芹菜汁,张小好喝了一口,味道触目惊心。
“好喝吗?”
“不好喝。”
“焦圈儿好吃吗?”
“咬不动,有点皮。”
“小咸菜呢?”
“快咸死了。”
他们相视笑,嘴上都有一圈豆汁儿沫,他们喝完了豆汁儿,吃完了焦圈儿,把小咸菜也吃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张小好来北京的所有心愿都完满达成,今天晚上她可以心满意足地滚蛋了。
豆汁儿店到张小好老舅家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他们在小区门口停下,他们知道,他们必须说再见。
伍班不会去送张小好,张小好也不会让伍班送她,他们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理由在机场生离死别。
于是,伍班对张小好说:“下次不要再到北京来。”
于是,张小好对伍班说:“张小南生孩子,我不会让她请你。”
这两个人在野外一起过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翻脸,说着老死不相往来的话。
张小好其实想说,你结婚你生孩子也千万别请张小南,她怕她自己去闹场,喝得酩酊大醉,像电影里放的一样。
伍班想说,如果你不来北京,现在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他还是原来的生活轨迹,一切都不曾改变,如果没有尝过心动的滋味,如果没有尝过快乐的滋味,原来的苦都不算苦,原来的寂寞都不叫寂寞。
张小好把伍班的西装还给他,已经快八点了,如果再不回去,老舅会报警。
他们在那棵曾经盛放的花树下分别,伍班不去看张小好走进楼里的背影,张小好也不去看伍班往小区外走的背影。
直到张小好进电梯,直到伍班上了车,他们才发现,他们都没有说再见。
他们应该说的。
在这秋高气爽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