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东来不耐烦的神情陡然一僵。他感觉到了背后粘稠的温热。血——
兀然转身，施施摇晃着跌落在卓东来的臂中。
她的腹中深狠的插进了一把匕首，直没到了刀柄处。昏暗的天色中，她苍白温婉的脸像莲花开放般凄美。
卓东来惊愕着，也恼怒着。他急忙将真气输给她，却发现于事无补。这个女子，竟也是这样狠绝的一个人！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卓东来悲伤道：“你也要背叛我，抛弃我？”
“卓爷……”施施的手无力的伸展着，怜惜的去抚卓东来的面颊。她微弱的轻柔道：“对……不起……我要……走了。你……要小……小心第一楼……他的武器是一……口箱子……你……保……重。”
她的手还没有触到卓东来的面颊，就软软的垂了下去。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轻风吹着。无边的黑暗里，一切都看不清楚。卓东来似乎抱紧了施施，又似乎没有。
施施是个太笨的女人。她本比别人有更多更好的借口可以活着，但她却选择了死亡。她明知道卓东来骗她去蜀都是为她好，还是回来偷听了一切，将自己逼到了不能容身的境地。她何苦要如此？
没有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卓东来此刻在想些什么一样。
天上的星星一颗颗的眨眼亮了起来。满天都是星辰，织成了钻石的黑丝绒，却也似离人眼中的泪滴。
万物都静寂无声。离这个荒凉的空谷很远的地方，一个小孩子哭闹着不肯睡觉，他的娘亲正耐着性子给他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向佛祖许愿，想要得到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佛祖给了他三件东西让他选，一件是他一直想要考取的功名，一件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却遗失了的木马，一件是他学画时经常不离手的笔。你猜，这个年轻人最后选了什么？”
小孩子好奇的睁大了双眼，脆声道：“要是佛祖问我要什么，我一定选那个木马。娘亲，隔壁的毛蛋都有木马，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买一个？”
他娘亲有些生气，气恼道：“这孩子，听故事的时候怎么又要木马了？你到底睡不睡觉？”
孩子哭闹的越发厉害：“别人有的，我为什么没有？娘亲，木马，我要木马……”
他娘亲啪啪的打着他的屁股，骂道：“没半点出息！我看你啊，只能和那故事中的人一样，最后什么都不选，跑去求其他的东西！别人有的，你有了会有用吗？总是看着别人的东西眼馋，说不定，别人还在嫌弃自己手中的东西，眼馋你手中的东西呢……”
小孩子抽搭着睡着了。一切仍是那么静。
卓东来在空谷中自然听不到这一切。他在很久之后，才埋葬了施施。他的动作一直都很慢。当东方露出一丝亮白时，他站在空谷中，神情如同往常一样，冷漠淡然，似笑非笑。
他的黑眸静静的盯着天空，直到太阳懒洋洋的升到了山头，他才缓慢的走去了蜀都。
别人或许很羡慕他所拥有的许多东西，比如财富、智慧、地位。可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他所拥有的，已经太少——少到只剩下了那个太阳，还有那缕光芒。
阴暗的屋子，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正缩在屋角的轮椅上发抖。
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他满头花白的头发，稻草一样蓬乱着。
他缩紧了双手在袖中，吧嗒吧嗒的吸溜着鼻子，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你们这些个臭丫头……都死去哪儿了……没情义的东西，跟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一样，杀千刀的……臭小子，你跑去哪儿了……你……回来……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念叨了很久，身形似乎已经不能动了。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推开门，哆嗦着打量了他半天，然后才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子，在昏暗中收拾起了地上狼藉的物什。
纸、笔、碎茶杯、花瓶……小丫头逐渐挨近了一动不动的老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前一步，那老人忽的睁开眼，敏捷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丫头尖叫着拔腿就跑，胳膊却被老人钳子般钳住了。老人萎缩的身形被她带的拖爬在地上，一张被鼻涕眼泪糊花的脸却“嘿嘿”的阴毒的笑着：“翠儿，我抓住你了，你就别想逃了！说，我儿子呢？快说！”
翠儿尖声哭喊着。她惊恐的喊道：“老爷子，求你，放开我……我不知道……卓爷昨天来了，吩咐我们不给你东西吃，然后就走了……啊……老爷子，求你，轻点……”
“说！他的伤好了没有？快说！”老人的双目死鱼似的突出着，闪着怕人的光。
“不知道……听小兰说，卓爷……的伤还没好，还在发热……啊……”惨叫着，翠儿哭道：“老爷子，翠儿知错了，你饶了我，饶了我……”
“吱——”沉重的木门缓缓被推开了。
灿烂的阳光刺目的照了进来，晃花了老人的眼。
老人紧皱着脸，尽量眯起了眼睛，看着来人缓缓的走了进来。
紫衣。苍白的脸。点漆似的黑眸。淡漠的神情。唇角的冷笑。
不是他儿子是谁？
“哈哈哈！”老人松开翠儿，疯狂的大笑起来：“好儿子，爹好想你，你终于来了！快过来，让爹看看，你的伤好了没，快啊！”
翠儿跌撞着逃了出去。卓东来缓慢的走到了老人身边。
那老人在地上扭动着，一把抱紧了卓东来的双腿：“好儿子，你好狠啊，不给我药吃，也不给我饭吃！当年我折磨你虽狠，却没有这样对待过你。”
呜呜的哭着，老人的鼻涕眼泪糊在了卓东来紫色的袍角上：“我是打你，可是，我没给你吃‘极乐散’啊！儿啊，爹现在全身像蚂蚁咬一样难受，求你，给爹一颗解药，就一颗，好不好？好不好？”
卓东来神情漠然的低头看着老人。缓缓的，他蹲下了身子，双手轻柔的扶起了老人的肩膀。
“义父，只要你乖乖的听我的话，我就会给你解药，也会给你饭吃，还会再多买些美丽可爱的小泵娘，让她们伺候你！”卓东来的声音听起来不似平常那么有力。缓慢，冷淡的语调却没有变。
老人盯着他晶亮的眼睛，忽然又呵呵的笑了：“儿啊，你还在发热，呵呵，你已经病了两个多月了，还没好啊？儿啊，爹听话，你说，你想要爹做什么？”
卓东来懒懒的冷笑着。猛的，他一把揪起地上的老人，捏着他的脖子怒喝道：“我想让你做的，只怕你永远都做不到了！你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害死娘和弟弟的那一刻，为什么不杀了我？还有，小时候你折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是你！你让我这样的活在世上，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老人眼里有了泪光，却笑的开心非常：“儿啊，你又在说胡话了！你从小就这样，清醒的时候就要活的比谁都好，糊涂的时候，就怨我不杀你。儿啊，你现在多好啊！你想要的，不都有了吗？血衣楼的人都栽在了你手里，现在的江湖，除了雄狮堂，一切都是你的了，你还不满足吗？”
卓东来咳嗽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色。他直盯着老人，恶狠狠道：“我讨厌这些！这些都是留给司马的，我一样都不想要！我想要的，都已经没有了！全没了！”
老人的泪滴从眼角流了下来。他喘息着，缓慢道：“儿啊，这怪不得我，是你把自己弄到了这步田地，你……”
“是你！是你！”卓东来怒吼着用力捏紧了老人的脖子。他眼里燃着仇恨的火焰，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着，痛苦着：“要不是你，蝶舞不会背叛我！你……因为你不告诉我狄华是陆明成私生子的秘密，所以豹死了！他是你害死的！还有施施，从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真心的对过我，是你害了她！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老人舌头吐出，面色铁青，双眼翻白。他揪紧了卓东来的衣襟，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可是，缓缓的，卓东来却松开了手。
老人艰难的咳嗽着，卓东来的身形却忽的软了下来。
他在高烧之中来到了这里，情绪激动之后，就昏迷了过去。
老人恢复后，挣扎着爬到了卓东来的身边。他萎缩的身形在卓东来的身边就像是个孩子，可他却觉得，此刻的卓东来才是个孩子。
他盯着他，眼里忽而闪着恶毒的光忽而又闪着怜悯的光。他看着卓东来从一个小婴儿变成了英俊伟岸的青年。他也看着他，怎样从一个善良纯真的小孩一步步变成了现在这样狠绝凌厉的人。
“儿啊！爹知道你活的苦！”老人嘿嘿笑着，脸上却流着泪。他喉咙沙哑的咕隆着：“爹也活的苦！可是，谁让师傅对不起我？你这样的活一天，师傅的在天之灵就不能安心一天！呵呵，儿啊，其实你要怎么死，爹早替你安排好了！快了……一切就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