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断开陷在石沟中，马也拐折了一条腿……我该怎么办？”施施发丝凌乱，泪眼迷蒙的喃喃自语。
她把马车内的杂物翻倒了一地，在其中复来倒去的找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什——什么东西能很快撬出车轮，治好伤马，让它健步如飞？
迷乱的抛出手中的雕花铜烛台，她颤抖着低喝：“我一定能找到……我一定要找到……”
泪眼灼灼的亮着，她翻弄物什的动作越来越急狠，似乎要将车厢整个颠倒过来。
她其实不是个坚强的女人。一直都是。义父死了，血衣楼乱成了一锅粥，她只能急的跳脚，却无力承担重任。遇上了卓东来，他成了她的所有天地。她什么都听他的，自己从来不愿意多考虑任何事，尽避，很多事，她比谁都看的清楚明白。
清楚明白又能怎样？面前的一切模糊在一片泪光中：她这样的女人，对人生毫无奢望。她只求能和所爱的人平凡安静的过活，他在外面劳苦奔波挣钱，她在家里辛勤操持家务，累了就想他，等他回来……然后，月圆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带着她爱吃的蜜云糕，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施施萎顿的坐倒在狼藉的杂物中，把脸深埋在膝盖里，无声的低泣起来。
卓东来靠在软椅上，静静的看着施施由迷乱变为伤心绝望。
他一直都希望她是个笨女人。
世上的女人都不愿意自己既丑又笨，孰不知，这些才是身为一个女人最大的福分。
只低泣了一瞬，忽的，施施就急跳了起来。她扑到软椅边，红肿着眼睛，悲声问卓东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这种时候，你不可能再带着我去蜀都。”卓东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仍不失那独特的冷淡缓慢。
“我明白了。”施施快速的擦干了脸上的泪，微笑道：“我去蜀都找人帮忙。你等我。”
施施奔跑着的纤瘦背影像是雪夜里凄清冰凉的下弦月，逐渐隐没在流云似的峻岭叠嶂中。她的青丝迎风乱舞着，和着同样飘飞的衣裙，明晰的印在卓东来清澈若水的黑眸里，直到远方只剩下了山壁，那瞳孔中还留着衣裙的绮丽颜色——似紫若蓝，裙角是一抹温润的金黄——如同蝴蝶美丽的翅膀，飞舞在阳光里，周身映出的那抹光晕……
蝴蝶……蝶舞……
卓东来忽的闭上了眼睛。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苍白冷淡的面容下，铺开的双睫平静若湖，无波无痕。一束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身上，阳光里满是似已走投无路，在跌跌撞撞迷乱飞扬的尘烬。
他在万花楼第一次见施施时，就是此刻这样的心绪。
因为她绮丽的舞姿，也因为她抬眸时的横波潋滟，故作的冷静妩媚，无法掩饰的慌乱。
她就像是一面可以装载前尘往事的镜子，他看着她时，就点滴的清晰了那些早就模糊了的记忆。在那些记忆里，他曾经爱过的女子，纯真的像是蝴蝶薄薄的翼——每当天空清冷的只剩下弦月时，她就瞪着他流泪，低泣着埋怨他：“他刚刚用皮鞭打你，你怎么不求饶？他……他鞭子上潵了盐水……你这个呆子！你求饶了，说不定，他出手会轻一些……”
女人总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除了第一眼他恍惚的分不清谁是谁，但以后，他清楚的知道，施施不是她——他也从来没有当她是她。
可是，他仍是怕她像她。
“你会不会离开我？像很多人一样，无情的背叛我，抛弃我？”
黑眸倏然睁开，卓东来抓紧了软椅的扶手。
世间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生死无常，旦夕祸福。前一刻还在盟誓：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后一刻却会恨入骨髓，兵戎相见。到底是谁走错了步子？又到底是谁注定了这一切？
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答案。因为谁也无法将命运的捉弄完美的掌控。而人，唯一该做的，就是去争取——争取自己可以把握的。
黑眸映在阳光里，像湖面划开涟漪，一圈圈波开纹路，眸中的苍凉悲伤推开后，内里睿智凌厉的光就漾了开来。
英俊的脸上从没有消却的苍白冷淡，似笑非笑逐渐加深。卓东来突然开口，温声缓道：“候爷，一路可好？”
阳光晃出一束光晕，和风掠过，两点黑影倏然挡住扁源，风吹帘起，一缝间隔中，卓东来和金刀候互相微笑问好。
“卓先生无恙，老朽甚为安心！”
“多谢候爷好意！”
风过帘落。帘内卓东来的眸中闪过一丝冷笑。帘外金刀候的面色越发灰败。
同为聪明人，只一记对视，蜀道保镖的内里乾坤互相已经心知肚明。
铁老虎上前一步，掀开车帘，卓东来缓缓从软椅上起身，看着金刀候灰败不堪的神色，温和的笑着，迈腿走下了马车。
他这时的样子，跟方才吐血不支的卓东来仿佛完全是两个人。
就算金刀候是傻子，也会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上了卓东来的大当。他以为自己看了一路的好戏，孰不知，自己才是最终被算计的那一个人！
“老朽空长了一对眼睛，还不如瞎了算了！”神色虽灰败，金刀候却没有丝毫慌乱，不过，他讲话的口气却是真的气馁。
“候爷何必这样自怨自艾？”卓东来温文轻笑。
“老朽这对眼睛，看了一路的戏，却仍是没看明白，卓先生你到底有没有重伤——这和瞎子有何区别？”
“候爷不必苦苦计较这个。”卓东来唇角的笑意加深，黑眸却忽的凝出冰冷狠厉的光芒：“只要你明白自己处在什么地位，此刻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切或许都还来的及补救！”
暗中握紧的拳头缓缓颤抖着逐渐松开，金刀候低头沉吟。半晌，他抬头缓道：“老朽还有一些问题没想明白。”
“你想问什么。”卓东来负手冷笑：“尽避问。”
神色直到此时才恢复了平静。金刀候缓道：“你从何时开始为老朽布下了这个局？”
卓东来冷笑不语，只扫了一眼铁老虎。
铁老虎一直绷平肃整的脸这时才有了笑意：“当然比候爷想象中要早很多！”
“你……”金刀候盯着铁老虎，双瞳陡然睁大：“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莫非……莫非你……你不是卓东来的属下？”
“卓某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卓东来阴冷的笑不禁直让金刀候打寒战：“血衣十二楼主怎会屈就于在下？”
金刀候倒退半步。盯着铁老虎的眼神从凌厉变为难以置信的心惊，他呆了片刻，才回神颓丧道：“原来如此！”
夏日的风陡然冷峭若冰。金刀候摇头叹息道：“十二个楼主中，就属第一楼主与十二楼主的身份行踪最为诡秘……老朽应该早些想到的……”
“候爷一直都在尽心尽力的对付其他楼主，一时想不起在下，也在情理之中。”铁老虎笑的开心极了：“不出名就是好，总是会成为那只漏网的鱼！候爷你费尽了心思想要毁了血衣楼，最后却弄了个棋差一着，可惜啊，可惜！”
金刀候恼恨的牙痒痒，面上却也跟着笑：“铁兄不如一次把话讲明白了，也好让老朽知道，到底跟头栽在了哪儿！”
笑容一凛，铁老虎黑瘦的脸突然变的狠戾悲伤，直盯着金刀候的眼睛红似火烧，他低哑着嗓子悲愤道：“候广，你以为你做的事情能瞒得住人？你苦心经营，暗害了老楼主，挑起血衣楼内讧，你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这一切全都在老楼主的预料之中，也全被我看的清清楚楚！”
金刀候僵戾着脸，恨声道：“果然！是那个老家伙！我就知道，那个老家伙死的那么早，其中必有蹊跷！哼，他竟然早就为我摆好了你这个过河的卒子！”
“候爷，被过河的卒子将军虽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懂得转寰，事情总是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卓东来笑的温和，金刀候看着他，却觉得全身越发冰凉。
“你从老楼主死后就开始算计我了？你……打擂台时，你挨了老朽一刀，竟也是假装的？”
“不是。”卓东来轻叹：“候爷这样的人，卓某要是在那时假装，岂不是要功亏一匮？”
“好！”金刀候恨急，气的打颤，却只能心服道：“卓先生这一着苦肉计，够狠！”
“不过，老朽还是想不明白，卓先生为何会突然插手管血衣楼的闲事？”金刀候盯着铁老虎冷笑道：“若不是卓先生你调派这只过河卒子，我就不相信，那个死鬼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翻了天！”
阳光缓缓向山头移去，卓东来看着天边通红的太阳，笑而不答。
铁老虎冷着脸，回答道：“老楼主死前，和卓爷答成了协议：他将金矿的一半分给大镖局，卓爷帮我对付你！”
金刀候瞬时愣成了石头。呆了半晌，这老人才回神悲愤的怒喝道：“好……好……我的好师兄！宁愿将金矿分给外人，也不愿留给我……杨步亭，你厉害！你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