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不敞亮的秋天,也就是中秋节过后刚刚几天的工夫,一场秋雨就连连绵绵地下起来没完没了。一时间,北京的大街小巷,房舍院墙,淅淅沥沥漫延流淌着万千条大大小小状态各异的水流,就像千江万瀑般呈现着,让人们感受着这水的世界。好不容易盼到月底这天,那雨好像要歇歇神儿,便管住了放马由缰的性子,收敛了一下,云水立马悬在半空,给人一种随时都有泼下来的感觉。天,也是阴沉着个脸,却把那星星点点的水雾,洒得满天满地。空气里都弥漫着水气,这阴冷潮湿的天气给人平添了一种别样的郁闷和难以排解的忧愁。天刚蒙蒙亮,就有官家的人马从宣武门一队队地开过。看这阵势,好象又有啥人要被押赴刑场了。人们看到这样的阵势,心里就立马揪紧了起来。对于北京人来说,像这样杀人的场面似乎也是司空见惯了的,本不该有啥大惊小怪的,朝廷要杀人,那就像老百姓踩死只蚂蚁差不多。不说远的,就说近些年,从肃顺等顾命八大臣被开刀问斩,到戊戌变法六君子从容就义,北京菜市口这地儿见证了多少奸邪与英雄的不归路。今个儿与以往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当今权倾朝野的铁帽子王奕亲王和他的满门二百多口一并处斩,这在大清朝可是少有的稀罕事。消息一出,朝野震动。一时间,人们争拥向前,想看一看这铁帽子亲王的头颅砍掉后流的是什么血。即便这场景是及其惨不忍睹的,但为了看这百年一遇的稀罕,人们还是把杀人的恐怖忘到了脑后,只等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振臂挥刀,那咔嚓声响起人头落地之时,那血会怎样流,是红是蓝?关于菜市口刑场有诗者曰:“薄暮过西市,踽踽啼泪归,市人竟言笑,谁知我心悲?此地复何地?头颅古累累。碧血沁入土,腥气生伊蹶。愁云泣不散,六严闻霜飞,疑有万怨魂,逐影争啸啼。左侧横短垣,茅茨复离离。此为陈尸所,剥落墙无皮。右侧竖长杆,其下红淋漓。微闻决囚日,两役舁囚驰。高台夹衢道,刑官坐巍巍。囚至匍匐伏,暝目左右欹。不能指囚颈,一役持刀锋,中肩或中颅,刃下难邃知,当囚受刃时,痛极无声噫。其旁有亲属,或是父母妻。泣血不能代,大踊摧心脾。”
从宣武门到菜市口,一路看去,大街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丁。这些兵丁们一个个满脸杀气,一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两边驻足的百姓们也都噤若寒蝉,就像谁大声嚷嚷就会把谁拉进去一般。一队队巡逻的兵丁,每隔半个时辰就气势汹汹地从路中间走过。快近中午的时侯,一队骑马的兵丁打马走来,那马蹄溅起的泥水,四下飞杨,可不管溅到谁的身上,也都默无声息。兵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岗,百姓还是挨在那儿争先恐后地看光景。骑兵刚过,而后一阵开道锣声,先是监斩官前呼后拥地走来。大约过了不到十分钟的工夫,随着人群的簇动,紧跟其后的则是一辆特大的囚车木笼在几个兵丁的押解下缓缓走来,身后则是一长串身被枷锁的犯人。人群中就有噪声:看,奕亲王!
奕亲王尽管囚身木笼,但神态自然。加之其身材壮硕,面貌俊朗,而一袭白衫罩体,更加衬托出作为美貌男子的神奕。随着奕亲王一路走来,人群中不时发出不由自主的叹息声。人们就想,一表人材的奕亲王,怎么看也不像朝廷说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可也是,都是铁帽子亲王了,一生荣华福贵都享不完,还怎么要去谋反?真是人心无尽足,得陇还望蜀啊!
当一行人踽踽而行,走过宣武门城门箭楼西侧那座刻有“后悔迟”的石碣时,奕亲王拿眼斜了斜,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与奕亲王不同的则是跟在身后的那一大群男女老少,他们看到那几个字,却一下子控制不住大放悲声起来。这一哭,那可是惊天动地,那是几百个人的哭声啊!能不大撼人心吗?一时间,十里大街,尽显悲凄,那些看热闹的人一下子被这巨大的哀怨之气所感染,方才看稀罕的心情也被这莫大的哀伤之气冲荡得七零八落。老天爷也像是被感染,多会儿不下的雨又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在毫无准备的人们的脸上,让人们竟然分不出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午时三刻一到,监斩官当众宣旨,诏告奕亲王谋反之罪,而后令牌一扔,刽子手闻令举刀,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一言不发的奕亲王突然仰天大笑三声:“淳亲王,我在阎王殿那儿等着你!”话音刚落,刀光一闪,咔嚓一声,一道鲜红的血浆恰如飞落的彩红电闪而出。随着王爷的头颅落地,,那些看稀罕的人群中有些个胆小的便“呀”一声惊叫而大惊失色。一时间,刀光闪烁,人头纷纷落地,血流成河。血水混着雨水,把整个菜市口染红了。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一阳真人在武当山静修的练功房里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捂住心口窝,痛苦万分。少倾,一阳真人平静下来,长叹一声说好你个淳亲王,口是心非,害我不浅啊!当弟子严必实闻讯赶来手执丹药要行急救时,被一阳真人拒绝了。他颤微微地对严必实说都是自己练功时不小心而至走火入魔,只要细心调理,便可无事。看着这位曾经的王府贝勒爷渐渐离开的背影,一阳真人慨叹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难为你了。但愿你能多修福业,早成正果,也不枉咱这师徒一场。一阳真人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这授业之事还得抓紧,他渴望在有生之年,能把自己的业力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自己收这个徒弟,可是非同一般。上天成人,可造化弄事。有谁能想到,一个贵为贝勒爷的人,在短短几十天的工夫里会成为一名不问世事的静修之人?时也命也?世人皆怨命,命为因果造,若想得福报,早把福业修。今日之事,自他走进淳亲王府那天就已注定结局。都是自己一念之差,为报私恩而篡改天意,此等肆意妄为,使几百口人命无辜丧生,天怒人怨。本想造福,却又造孽,自己就是落得个立即暴病身亡的下场,也难抵罪孽。恨只恨淳亲王只顾贪一时痛快,践蹋诺言,害人害己。时至今日,大错已成,都怪自己识人不明,遗恨终生,而落得千古笑谈:说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到头来又生生害了自己。今日之事,他不准备告诉严必实,只等自己归天之日,就是严必实离开武当山之时。一阳真人掐指算来,知其与严必实的师徒缘分尚有半年有余,心中戚戚。
转眼又是来年三月三,春暖花开之际,一阳真人寿尽。临终之前,他告诉严必实离开武当山,一直向北到山西境内走,在五台山,才能找到自己行善修福之地。记住,救危抚困,功德无量,救人救己,功德圆满之时,当归隐山林,莫贪红尘荣华富贵,方得善终。一阳真人言毕气绝。是日夜静之时,众人告别之后,穿戴一新的一阳真人突然从殓床上起身叹了一句:淳亲王,该还的我都还了,你要的我也都帮你实现了,你当网开一面,救人于危难,可你为何要见死不救,赶尽杀绝呢?我不该帮你啊!我不帮你,奕亲王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一阳真人死后复生的这一喊,直吓得值守的小道士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大呼小叫地找人去了。待众人回看时,一阳真人愁眉苦脸,两眼大瞪着前方,双拳紧握,似有不舍。掌门师兄说了句善哉善哉,死去方生来,死亦生,生亦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物方不尽。死不带去,生不带来,你又有何不舍?——就这么念念有词地叨叨几句,一阳真人眉头舒展,面色渐渐详和,双手也放松开来。掌门师兄上前抬手合上他的双眼,说去吧去吧,甩一下拂尘,连颂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