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五十一”前脚刚出门,早已按奈不住心中怒气的松田后脚就拿起一个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口骂道:“八格牙鲁!不只好歹的狂妄之徒。”那几个部下站在那里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余怒未息的松田招呼来几个特务,让他们盯住“山本五十一”,必要时给他点教训。几个特务领命而去。
几个特务刚出门,田中立刻上前劝阻说:“司令官阁下,请息怒。“山本五十一”乃一狂妄之徒,中国谚云:‘宰相肚里能撑船’。以司令官的学识、人品,岂是一介莽夫的山本所能蠡测的?胸怀宽广者之所以能让心胸狭窄之辈,广者,是小人难度君子之腹;狭者,乃小不忍则乱大谋也!聪明人不跟糊涂者一般见识,并不是聪明惧怕糊涂,而是聪明认识糊涂的可怕而不犯糊涂。以司令官的智慧和涵养,跟一个鲁莽的山本较真儿,属下以为有失身份。再说,山本一向为所欲为惯了,也并非有意跟司令官过不去。司令官如此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恕属下冒犯,那可是司令官自己也在走向糊涂的边缘了。”龟田话音刚落,其他几个部下也随声附和。松田刚才也是被怒火燃烧得失去了理智,才出此下策。当他看着几个领命而去的特务时,已经意识到此举的不妥。要知道,“山本五十一”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不要说他松田惹不起,即便惹得起,就凭自己手下的那几个后生,又怎是“山本五十一”的对手。如此硬拼,他松田不但捞不到半点便宜,恐怕只能是重演一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闹剧而已。更可怕的是,把“山本五十一”弄恼了,在背后捅他几刀子,那可惨了。松田正在骑虎难下之际,部下的劝阻刚好给了他个台阶下。但是,一向好勇斗狠惯了的松田为了在部下面前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为了大东亚圣战,岂能任山本这条疯狗胡作非为。今日权且把帐记下,待日后有机会,再统统算清!”言毕,急令龟田吩咐把人召回。提心吊胆的龟田闻言,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迅速行动去了。沮丧的松田对其他人一摆手,就悻悻地退入内室去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见状,也立刻作鸟兽般散去了。
丹江城冬天的早晨,天气格外冷。尽管外面天寒地冻,可胡少福睡的房间里却是温暖如春。在香甜的酣睡中,胡少福梦见了儿子胡永冬。已参加了抗联的胡永冬,好象一下子长高了不少,人也精神多了,腰里还挎着盒子炮呢。胡少福在惊诧儿子的出息时,胡永冬却用右手提溜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往胡少福面前一递,说,爹,田中这小子的命特硬,我打了他六枪,才算咽了气。胡少福接过人头,呸!朝着那东西吐了一口唾沫,就使劲一扔,那脑袋便咕碌咕碌滚下山去了……
胡永冬一见好象急了,埋怨胡少福说我还要拿他到杨司令那里请功呢,这可怎么办?胡少福哈哈一乐,对儿子说,有爹呢,打日本鬼子爹也不含糊。爹在深山老林打猎的时候,你还没下生呢,瞧我的吧。胡少福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胡永冬的腰里抽出盒子炮,就一个人去城里找松田。胡少福跑得急,感到浑身热燥燥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小楼,他知道松田就住在那里边。于是他就拿着枪,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进了一间房子之后,只见屋内装饰得特别漂亮,他四下找了个遍,却不见松田的影子。他看到对面有一张大床,床上的铺盖看着让人顿生困意,他就想在床上睡一觉。胡少福此时什么也顾不得,就一下子躺到床上睡起来。一场好睡,好象是太阳都照到屁股了,他也舍不得起床……
旭日不知不觉中悄悄透过明净的窗玻璃爬在胡少福布满皱纹的脸上挠痒痒。胡少福翻个身,一觉醒来。他打个哈欠,身子在充满弹性的床垫上上下起伏,然后在悠然的颤动中,感受那种从未有过的舒适。胡少福又瞅瞅漂亮的天花板,还有那米黄色的壁纸、花瓣样的吊灯,尤其是身子底下那柔软、散发着茉莉花香的被褥,他感到如同进了皇宫一样。还有昨晚上那个细眉细眼的女人给他吃的酒菜。胡少福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享受,正因为这些,才使他处在一种死而无憾和对这种物质享受极大向往的矛盾中。胡少福不断回忆着昨晚的情景,却突然有人敲门。胡少福赶紧坐起,当他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时,就立刻钻进被窝里。门随后被拉开,进来的还是昨日那个好看的日本女人。女人用汉语问他一声早安,胡少福却不知如何回答。女人冲他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衣服轻轻地告诉胡少福应该起床吃早餐了,然后留下一缕好闻的香水味让胡少福吸了好一阵鼻子。胡少福光着身子把屋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他那身破衣烂衫,他只好穿上日本女人给他送来的那套衣服。当他对着镜子看自己时,他几乎不认识镜子里面那个怪怪的他了。胡少福这时想起来了,昨晚他因为那白兰地好喝,就多喝了几杯。喝了几杯后,就有人把他扶到房间里,对,是那个女人给他放水洗澡。胡少福一辈子都没洗过那样一个热水澡。那种淋漓的感觉,至今回忆起来还让他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可能想起过他那死去的老婆阿菊,但却没有想儿子胡永冬。他是在叫着阿菊的名字*地睡到床上去的。睡到床上的他一觉醒来却不见了自己的衣服。胡少福此时却有那么一点点年轻时的冲动。他甚至在想,一定是那个漂亮的日本女人把他的衣服取走的,那么,也是那个女人帮他擦干身子然后又让他睡到床上的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于是,胡少福便有了某些羞涩。他的内心在极力排斥自己的想象时,却又有一种不可遏止的企望,他为自己的意识感到可怕。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其实可能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胡少福的内心却又非常渴望的那种发生还时时浮现在脑际,让他挥之不去。门又开了,胡少福的心随之一跳。他不敢看,但却知道进来的还是那个女人。女人这次给他送来了早餐。胡少福非常希望能跟她说句话,但这次女人却什么没说就轻轻地退出去了。胡少福便感到一种莫大的遗憾。
胡少福此时再也不想死了,一百个不愿意死。特别是在尝过人间美味,住过如此豪华的房子,睡过无比软暖的床铺之后,那种对生的迫切和对死的恐惧急切间堵得他内心发慌。胡少福想逃。在他看来,日本人这样好酒好菜地伺候他,一定是在准备打发他上路。他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要逃一逃试一试。反正不逃也是死。打定了主意的胡少福就毫不犹豫地进了卫生间。他匆匆抹了一把脸,然后就立即四处打量着房子的构造。他想选择一处除房门之外的能够逃出去的空间。他的眼睛就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把房子的角角落落扫了个遍。可是,令他失望的是,这个房子的构造根本与他们家的房子一点都不一样,这个房子既没有后窗,也没有任何可供他逃跑的方便。他又打开窗户,坚硬的防窃栏更使他无法移动分毫。他重新关上窗扇,把刺骨的寒风拒之窗外。他又悄悄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动那扇门,借着开了的门缝往外看,一个身穿黑衣的日本汉子刚好从门口走过,那个日本汉子向门里看了一下,胡少福吓得赶紧把门拉闭。胡少福失望地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由于紧张,他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胡少福在担心日本人看破他的动机中熬过了近一个小时之后,见没什么动静,才稍稍平静下来。平静后的胡少着?”福想起了茶桌上的牛奶和早点。他觉得肚子饿了,就端起牛奶一饮而尽。喷喷香的略带膻味的牛奶让饥渴的胡少福暂时忘记了身边的危险,他用手抓起桌上的一块蛋糕,刚填进嘴里,门又开了。进来的还是那个日本女人。胡少福想到自己吃东西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便不好意思起来。他放下手里的蛋糕,把填在嘴里的狠劲咽下去。来不及咀嚼的蛋糕噎得胡少福直翻白眼。女人见胡少福的神态怪怪的,有些不解。直到胡少福把嗓子里的蛋糕生生咽下去,恢复了常态,女人就说:“对不起,打扰了,请多多包涵!”女人悦耳动听的声音让胡少福听着很受用,他准备继续听下去,在倾听的过程中,胡少福感觉自己的意识象长了翅膀一样在遐想中自由飞翔。女人说话的时候,同时把一件装饰精美的首饰盒呈现在胡少福眼前。随着那白玉般纤纤手指的翻动,一件更加让胡少福眼熟心动的东西映入眼帘:那是一只翡翠手镯。而且在平常人的眼里,那不过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镯而已。可是胡少福一见到这只手镯,神智象一下子被勾住了一般。他略带疑虑地扫了一下女人,就一把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当他看到那只镯子上晶莹剔透的翡翠绿色中隐隐闪现的那个“月”字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保存的那只,上面紫罗兰色中嵌着的那个“古”字。古月为胡,那对镯子既是他们胡家的传家宝,也是如今他胡家兄妹的印证和纪念。怎么会在这里?他看了又看,待确信无误后,才喃喃自语地说:“是她的,她在哪里,难道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