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东这几天的心情很糟糕,厌学心理是越来越重了。尤其是在上周发生的两件事之后。
第一件事:学校有了新的规定。
高考来临之际,学校规定,高三年级的学生放假时间有所调整,以前是读十五天放假一天,后来改为一个月放假一天,现在直接改为上午考试,给一下午的休息时间,晚上接着上。
这本和陈亚东没多大关系。关键是学校还有另一个调整:高一高二的原本是一周放一天,如今调整为两周放一天,挤出的这一天时间用于学生自习。
这调整陈亚东就有些不乐意了。
高三年级猛地抓一抓与他八杆子也打不着。即使一个小时也不休息也不影响他,就算心中为学长学姐觉得苦也只是觉得而已。但是你缩短了高一年级的周末这算哪门子事儿?本就对放假时间颇为不满的陈亚东这次可不干了。于是周末直接翘课来表示抗议,他觉得就算自己什么事也不做在宿舍躺一天也是自己的权利。
他这么干学校就不乐意了。
这叫什么事儿,这不明摆着违反校规校纪么。如果没被查勤老师抓到也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偏偏陈亚东没这么好的运气。第二天上课,就被年级组组长叫到了办公室。
组长他到是不陌生,班主任骆生义。
骆生义安坐皮椅,手靠于桌,瞧着他,说道:“你胆子不小啊,居然敢翘课。”
陈亚东站立着,闭口不答,这本来就不是个问题。
骆生义还瞧着陈亚东,但也不开口。他在营造气氛。寂静,静能让人发慌,发堵。他先给陈亚东一记下马威。
稍等片刻,他才开口道:“说说吧,昨天你去哪儿了?”
陈亚东答道:“在宿舍。”
骆生义问:“为什么不来上课?”
他已经考虑清楚,如果陈亚东给不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这小子今天就栽大了。
陈亚东道:“为什么要来上课?”
骆生义眉毛立刻就立起来了,他绝没想过陈亚东会以这样的反问来回答他。
他瞪着他。
陈亚东端正地站着,也正瞧着他,眼睛毫无波澜,目不斜视,脸上也毫无表情。
按理说,陈亚东翘了课,被抓现行,他应该会胆怯,在自己面前应该羞愧。任何一个犯了错的人,都不该表现出如此理直气壮。
既然陈亚东头颅未低,语气不卑,那只能说明,在他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骆生义眉头皱得更深,一个人犯了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错了却还认为自己有理了。偏偏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学生。为人师表,他不会允许他一错再错。沉思片刻,他大概知道问题的所在,说道:“因为你对学校不满?”
陈亚东直言道:“是。”
骆生义道:“那你说说,是哪些地方令你不满的。”
陈亚东道:“您知道,又何必问。”
“你不满学校关于休假的调整?”他点点头又问道:“那我问你,你来学校的目的是什么?”
“学习。”陈亚东当然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接下去。
骆生义道:“既然你知道来学校是学习,那你还有何不满?”
学习调整的目的,是想让学生有更多的学习时间,陈亚东当然明白。他道:“但是,学习绝不是我来学校的唯一目的。课本上的知识终究是有限的,老师能教导的也就只有那么一小部分。您说呢?”
骆生义道:“那你昨天在宿舍待了一天,你得到了什么?”
陈亚东道:“我只是以一种方式在抗议,我并不是每一天都只会躺在床上。”
骆生义暗叹了口气,陈亚东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难对付。然后换了一种谈话的方式,说道:“好,就算你能在周末这一天在课本之外学到新的知识。那么,所有的人都是你陈亚东吗?都会像你这么自觉吗?没有学校的强制要求,他们只怕连书都不会看一眼,更何谈起他。”
陈亚东道:“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学生。”
骆生义道:“哦?”
陈亚东道:“我想,心中对学校的调整不满的绝不在少数,也许他们嘴上会说,心中会想。然而真能用实际行动抗议的人,并不多。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已经认同了学校的调整。课堂上,玩手机的,看杂志小说的,聊天的不计其数。这样的自习,对他们而言有何意义?当然,学习的也是有的。然而,在自习上认真学习的同学,他们本来就认真,即使学校不多此一举,他们仍然在学习。反倒是强制一群讨厌学习的,影响他们的效率。”
骆生义沉默了,思索良久,才说道:“那你是说,学校错了?”
陈亚东不答,等于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骆生义揉着下巴,又沉思了片刻,作了最后的退步,道:“我们都应该遵守规矩是吧,哪怕它有一定的瑕疵。经过实践,也许我们就能得到更好的方案……然而,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学校岂不是就乱套了。”
陈亚东道:“遵守规矩……那么,国家规定不占用学生法定休息时间加班加点或集体补课,禁止组织集体补课、有偿补课的行为,学校是不是也该遵守呢?”
骆生义叹口气。道:“教育部虽然是有这样的规定,然而你知道吗,在发达地区,人家依然也在补课,有条件的报各种补习班。我们没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只能够逼着你们去学习,不然只会越来越落后。”
陈亚东道:“我想国家规定的放假制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全国各地都不遵守,何不联名起草,废而再立,取消所谓的休假。与其阳奉阴违,背道执行,何不让它名正言顺?再者,如果补课自休等规定单纯为了升学率,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清除掉一部分人,升学率自然就上去了。”
所谓的一部分人,指代的就是以高费,择校收取进来的学生。
骆生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叹息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学校的建设,好的师资、好的教学硬件设施,激励制度是都需要钱……然而国家对于西部的教育投入是少之又少的。学校,也有学校的苦衷。”
陈亚东忽然笑了起来,笑道:“想上一所好的高中,就得交择校费。学校收取择校费是为了建设。把学校建设得更好,又能收取更多的择校生,更高的择校费,是这样么?”
骆生义怔住了。也许大多数都明白,也都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当有人挑明时,仍是觉得有些悲哀。
良久,他才说道:“但是,至少给了那些想要学习的同学,一个更好的校园环境,不是吗?”
陈亚东道:“我不知道你所指的环境是什么。校园面积更大,花儿更鲜艳,还是池中的游鱼更多?”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惟吾德馨。
然而,可悲的是,现行大道,舍本逐末之风日益强盛。谈及学校环境,首先注重的必不是学气之风,而是绿化之建设。
各人觉得,这是一种扭曲的教育风气。
然而作为教育场所的本身,学校是否已经扭曲了?
任何学校都不能以学生为赚钱对象。没有哪个国家是把学生作为商品和财源来榨取的。
——录副委员长李铁映语。
最后,陈亚东道:“在一个杂糅的班级里,根本无法检验一个老师的教育水平。而你们教育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后门的多少。这,也是作为你们教师的一大悲哀!”
骆生义久久未语。
他终究未能说服陈亚东。然而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他又无法赞同陈亚东的观点。这卡在两人中间就很尴尬了。
第二件事发生在前一天。
袁天虎生辰,袁宏等人举办一个生日宴,邀请陈亚东参加。
陈亚东欣然答应,约定晚上一定到场。
王家兴知道这事以后,他走得就不那么爽快了。
王家兴极力反对。理由很简单,袁天虎是混混,既然你陈亚东想要和过去划清界线,就必须断绝这些不必要的接触。
而陈亚东的意思,是袁天虎已经隐退,只能算是长辈。
王家兴道:“长辈?以社会性质结交的,就该随着你退出而斩断所有关系,你这样纠缠不清算什么?总有一天,你会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陈亚东不以为然。说道:“只是简单的一次生日宴会而已,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王家兴道:“是生日宴会你就该去参加么?今日袁天虎生日,你去。明日有一兄弟生日,你能不去么?这样一来二去,再想脱离就没机会了。”
陈亚东道:“仅此一次。”
陈亚东的目光,带着乞求。
王家兴瞧着他,心如刀绞。
良久,才开口道:“难道你真想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陈亚东心突然一痛,王家兴说出这句话,表示他真的生气了。
“上一次,方申羽出院,举行的也是一场聚会,结果,血腥的收场……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我也求求你,该放的,就放了吧。”
陈亚东叹口气道:“我只当他们是朋友……你知道,我朋友并不多。”
每一段真诚的友谊,都该珍惜。
王家兴默然,这句话算是戳中他的要害了。思考了很久,才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朋友,会害你一生。”
“不是所有社会的人,都是坏人。”陈亚东辩解道。
他若不辩解还好,这一辩解,彻底激怒了王家兴。他大声道:“你觉得他们是好人,是社会的一股清流,他们杀人也只是在为这社会作贡献!”
陈亚东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王家兴道:“好,不是这意思,那你今天就好好待在学校,哪儿也不许去。”
王家兴态度之坚决出乎陈亚东的意料,在去与不去陷入两难决择的时候,他选择听从第三人的意见。
他选择高明,然而这注定是毫无意义的。
高明道:“从你选择听从我意见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有了答案——我一定会劝你去的。”
陈亚东道:“我不知道。”
他不会了解,陈亚东内心的矛盾。
然而,他不知道,高明一定会劝他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道:“陈亚东是陈亚东,王家兴是王家兴,你们是不同的两个人,经历的事,处事的原则和方式也不尽相同。一件事,如果你自己觉得有必要去做,就不要纠结。他,应该理解你。”
陈亚东叹口气:他会理解吗?他真该理解的。
“你太过于注重别人的感受,但你终究是你,你不是王家兴。”
高明的话,如同给陈亚东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认为袁天虎的生日他应该去,而且,他也在告诫自己,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一次的确只是一场简单的聚会,陈亚东六点赶到开发区,晚上十点半就回到了学校。怕引起王家兴的不满,就连酒都没怎么喝。虽然袁宏几人百般阻拦,他坚持一定得回去。
陈亚东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没太出格。然而王家兴知道他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怒火中烧。当陈亚东回到宿舍时,他已等在那儿。
当时,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很平静地站在门口,瞧着陈亚东走来。
陈亚东停下,想跟他说话。王家兴却先开口道:“我们,算是朋友吧!”
陈亚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瞧着他,乖乖地听着。
但是,王家兴却没有再说话,走了。
陈亚东脸上的表情已僵住,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多希望王家兴能骂他两句,或者打他两拳。
王家兴都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话,七个字。
这已足够了。
他想表达的,陈亚东都已明白,只是,心好痛。
两件事,两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然后,经过不断升级发酵,最终,改变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