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面的风波,从远方吹来,最终又消散于远方。R市的这次集体事件,也不过是一场小风波,最终消散于群众的视线中。广场舞依然是政府大楼前的一景,也不知在这一群人中,曾经是否也愤青过。至于政府方面,总得有些人出来‘承担责任’,市筑建局局长等相干一批人被停职调查,于是,这件事被英明的领导人妥善处理了。处理得非常彻底,以至于新闻,报纸什么的都不需要报道。
教室内,课堂上,老师仍语重心长,绘色绘色地教导着同学们,一定要爱家,爱国。
陈亚东坐在池塘边的树荫下,怔怔地发着呆。手不自觉地拾起一旁的石块,木然地砸出一串串晕圈。
林玲站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他了,发呆的他,多了一分成熟,眼神中饱含了太多东西。一些从来不曾诉说得出的情感。
能看着他,她的心情总会无比舒畅,感觉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事了。
她悄悄悄地走近,想要吓他一大跳。
但是她刚一靠近,陈亚东忽然回过头,冲着她扮一个鬼脸,惊得林玲大叫一声。
陈亚东痴痴地笑着,道:“你走路能不能轻一点,想吓我也尊重一下我的耳朵好不好。”
林玲坐在他身旁,道:“谁知道你看起来傻呆呆的,警觉性那么高。”
陈亚东又咧嘴一笑,很快又消失了,虽未叹息,却难掩落寞。
林玲道:“你又惆怅了。”
落叶随风舞,飘落在池塘中。
陈亚东瞧着林玲,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改变他的心境,她必定是其中之一。他道:“忽然,觉得很多曾经想要坚持的,到头来发现并非是正确的。心里总觉得……或许是惶恐吧。”
林玲道:“比如……”
陈亚东道:“我曾以为,政府黑暗到草菅人命,那只是古时候才会有的。然而在现实,有时也会上演着这样的场景。曾经或许不信,现在却绝不能再否认了。”
林玲笑着道:“但你还是你啊,还活得好好的,政府并没有亏欠你什么。就算它有时错了,但也早晚会改的。”
“是吗?”陈亚东道:“我们的生命,就如同飘零的落叶,人生的轨迹,不过是随风摇曵,随波逐流罢了。”
政府也许会改,然而那是何时,自己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林玲道:“谁说的,你至少还能决定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不用做什么是吧。”
陈亚东道:“对,也许我能决定今天,决定明天。然而最终回过头,我们曾经自己决定的每一天,也不过是被命运之手掌控着,从出生,推向死亡。我们再不能左右自己,犹如同被人摆布的玩偶。这样的生命,有何意义?”
林玲突然也沉默了,她无法否认。良久,她又开口道:“生活,总是会充满无奈……你觉得不幸福吗?”
“我……”
幸福,不幸福。
陈亚东心中是怎么想的,他无法回答。
只有不幸福的人,才会觉得生无可恋,才会悲观这个世界。
林玲靠在他的肩头,柔声道:“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衣食无忧,哪怕是经历着最大的苦难,我也觉得是幸福的。”
陈亚东心中暖暖的,这是多么朴素的爱情,简简单单,就如童话里的故事。
幸福,也许就这么简单,不需要腰缠万贯,不需要扬名天下。只是两个人,相畏相依,相扶到老。
这是爱的力量。
忽然间,陈亚东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环住她,已经憧憬着将来的一天,他们领着三五个孩子,在田间辛勤劳作,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将来,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卷。
为何要把这世上所有的污浊全看在眼中,政治黑暗那就黑暗吧,人心叵测那又如何,一切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什么伟人,为何非要忧国忧民!
陈亚东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轻松过,有些事,忽然就会想通了。他已决心,以后也不在自讨无趣了。
这样一副美好的画卷本不该被打破,偏偏天不随人意。陈亚东一抬头,就瞧见了何兴。
何兴一个人低头走着,如同脱群的羔羊,眉宇间透露出一丝疲惫。
陈亚东道:“嘿,那小子,站住。”
何兴果然就站住了,然后,他就瞧见了陈亚东和林玲。
他牵强一笑道:“小玲,陈亚东。”
陈亚东瞧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何兴道:“没有。”
陈亚东道:“那你是肚子不舒服?”
何兴道:“也不是。”
陈亚东道:“那肯定是头痛又犯了。”
何兴道:“我头不痛。”
陈亚东道:“那就奇怪了,我怎么看你不像是个好人呢。”
林玲额头上三条黑线,正好奇他俩怎么成朋友了,最后一句就露出了他的本性。
何兴脸色不变,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陈亚东道:“走哪儿?”
何兴道:“教室。”
陈亚东道:“你还待在教室?真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何兴盯着他,不明白他的潜台词。
陈亚东俯在他耳边道:“现在满大街都是骂你父亲的人,若我是你,就该领着一帮警察,听见谁敢张口就往死里打,打到对方开不了口。如果觉得影响不好,那就抓起来,抓到看守所里再使劲收拾。多收拾几次,保证全都变成良民。”
何兴的眉头一皱,凛冽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子,落在陈亚东脸上。
陈亚东呵呵一笑,道:“这法子是不是很聪明,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到过。”
何兴道:“没有。”
“哎,”陈亚东叹息道:“我说你也真够傻的,虎父无犬子,你父亲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我这法子完全就是跟他学的呀,难道他没教给你么!”
何兴没有反驳,只是他的拳头已紧握,指甲嵌入肉中,肩膀在微微发抖。他在极力忍耐着。
陈亚东道:“你不用以一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的表情瞧着我。你这样很秀逗,我都快被你逗笑了。哈哈哈……”
林玲拉了拉他的衣角,她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何兴松开手,转身。对付无赖的最好法子,就是懒得理会他。
陈亚东道:“现在,我到是有些佩服你了。这份定力,这份忍耐,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林玲松了口气,这句话总不算太难听。
陈亚东又补充道:“这么不要脸的人,我也还是第一次见。”
林玲气愤地在陈亚东手臂上掐了一下。
何兴道:“你说完了?”
陈亚东道:“完了。”
何兴不再说话,迈着步子走开了。
陈亚东搂着林玲,现在,他就像一个战胜者,趾高气昂地炫耀着。
林玲心中一凉,前些天的群众集体事件,虽然与何兴全无关系,但他却成为无辜的受伤者。他同情民众,然而这又是他父亲造成的。作为一个儿子,每天都要忍受着无数对自己父亲的流言恶语,心灵又得承受多大的创伤?更可悲的是,他纵然心中苦闷,也说不出口,无人可倾诉。
他的背影,是那么萧索,凄凉。
别人或许看见他有时风光无限,却不知他内心的孤独,寂寞。
林玲道:“你就那么讨厌他?”
陈亚东道:“他只是一只可怜虫罢了,我为何要讨厌他?”
林玲道:“那你却在故意中伤他。”
陈亚东道:“能看着他不开心,我就非常开心。”
林玲叹息道:“其实,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与他爸爸不一样。”
陈亚东忽然沉默了。
林玲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亚东道:“说什么?”
的确,林玲也不知道该要他说什么。
林玲道:“他,是我朋友。”
陈亚东道:“嗯。”
林玲觉得陈亚东怪怪的,问道:“你生气了?”
陈亚东道:“没有。”
林玲道:“有,你吃醋了。”
陈亚东道:“没有。我干嘛要吃醋?我喜欢吃酱油。”
林玲道:“你就是吃醋了。”
陈亚东道:“没有,绝对没有……”
林玲道:“有嘛,我说有就有。”
陈亚东心都化了,就算真的生气了,此刻也早已消散了。
黑夜,又是黑夜。
漆黑的夜,纵有路灯,也照不散行人的黑暗。
万籁俱寂,连同风也没了声音。这是一条少有人通行的道路。何兴垂头行走在路灯下,孤单的身影被越拉越长,说不尽的凄凉。
他想逃避,远离人群,体验着从未有过的孤独,但是这滋味并不好受。
终于有了声音,对他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雷鸣声。
这时风已起,何兴忽然觉得身上有了一丝凉意。他抬起头,就瞧见了一丝闪电划破黑际的夜空。这场雨,注定会下得很大。
他矗立着,似乎在等待着。他感谢老天在这时候下雨,就算再猛烈的暴风雨,他都必须去面对。他必须得懂得面对。
只是,他身旁却无一人,亲情,友情,全都没有。自己就如同被遗弃的孩子,任何心事,无一个可以诉说,没有一个人能了解自己,只有独自去面对。
这又是何等的悲哀。
雨果然很大,冰冷的雨,就如同他冰冷的心。这也许是老天对自己的嘲讽吧!
雨水在何兴脸上串成一条线,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缓缓从他脚下流淌。
狂风肆虐地吹,何兴身子一阵痉挛,不停地颤抖着。
他整个人都已弯曲,没有一个人能瞧见他痛苦的模样,他本就不想让别人瞧见。
雨还在下,雨水啪啪啪滴落在雨伞上。
何兴回过神,抬起头,就瞧见了雨伞,已不知何时遮在他的头顶,然后,就瞧见了林玲。
她撑着伞,笔直地站在旁边,微笑着瞧着他。
四目对视,谁也没有开口,似乎时间已定格了。
良久,林玲才开口道:“回家换衣服吧,不然会感冒的。”
何兴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怔怔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玲道:“你能走到这儿,我为什么不能?”
何兴道:“我从这儿走能回来家,你却不能。”
林玲道:“怎么不能?”
南辕北辙,又怎么能到家呢。只是何兴不想争辩,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说,索性就闭口不言。
林玲道:“你不是说,会送我回家么?无论我走到哪儿,至少还有你,我相信你。”
“小玲……”话锋如刀,刺痛着何兴,心在滴血,再说不出一个字。
沉默,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风更急,雨更大。
水飞溅到林玲身上,将她的衣服也打湿了。
何兴的心更痛,终于开口道:“你回去吧!”
林玲道:“你呢,不送我么?”
何兴道:“对不起……”
林玲道:“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作为一个大男生,说过的话就一定要算数。”
何兴道:“可是,现在我想一个人静静。过了这一夜,我就能找回自己。”
他已转身,迈向了暴风雨中。
“何兴,”林玲大呼道:“你站住。”
何兴立刻就站住了。
林玲道:“已许明天你能找回自己,然而现在的你呢?你只不过把它隐藏起来,压抑在你内心深处,当你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又把它施放出来,自我折磨,自己痛苦么?”
何兴回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是我!”
林玲道:“但我是你朋友。”
何兴怔住了。
雨水顺着他的腮帮子在流,他的眼睛,真勾勾地瞧着林玲,那道真诚的目光。
朋友,简单的两个字,要做到却并不简单。
雨在哗啦啦地下,雨中么两人却似定格住。谁都没有开口,然而眼神的交流已胜于一切。
一滴泪水从何兴眼角滑落。他已明白,林玲已全然明白于他。
话未语,意已通。
对此刻的何兴而言,并不需要一个人认真地听他诉苦,只需要让他明白,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诉苦,就已足够了。
那一滴泪,是感激的泪,所有一切的语言都已融于其中。所有的委屈,都已消散。
朋友不在于多,有那么几个真心的,就好。
何兴缓缓走向林玲,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柔声道:“走,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