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国商转运司,乃是国境之内最出名的独立王国,虽然官员都是由京都派遣而来,但由于远在江南,而且本身内部的诱惑太多,不论是外来的何级官员,到最后,都会被这个庞大而诱人的金窝给同化,督政院的官员或许还好些,但转运司内部的官员,却早已成了这个独立王国的支柱之一,没有人愿意国商发生一丁点变化。
哪怕如今陛下下了旨意,让国商由凤阳长公主的手中转移到了杨特司的怀里,这些国商官员们虽然当了长公主十几年亲信,却也并不怎么忌惮杨玄的到来。他们心想只要表面上的功夫做好了,想必小杨大人也不会动了国商的根本,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把戏应该不会上演。
国商的根本是什么?不是那些金山银山,不是那些下苦力的工人,不是外围的商人,而是三大坊的高级工匠与司库们。
国商三大坊分布于江南诸州间,甲坊负责生产玻璃制品、对精度要求极高的工艺品,瓷货,昂贵至极的香水,蒸了又蒸的出名烈酒,还有许多??而像玻璃制品这一类,又可以延展成无数商品,总之可以命名为奢侈品生产商。
而乙坊则是负责大量生产棉布,纱布,研究稻种,打造好钢,大事生产??的第一产业与第二产业的合集,主要是出产生活资料。
丙坊却是三大坊里看守最森严的工坊,这里负责生产船舶,以及军方需要的先进军械。比如血骑目前配备地轻巧连弩,就是由这座工坊提供的,而更远一些的地方,督政院三处与国商的研究部门还在不停研制着火药,只是自从苏家开坊之初,火药的研制似乎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理,以至于目前督政院也只能拿一车火药当炮使。而没有发明出热武器来。不知道是赵国子民的聪明才干不足,还是那位姓苏地女子,曾经使过什么坏。
三大坊只是一个粗疏的说法,与此相关的出产不计其数,星罗密布于闽北之地,源源不断地出产着货物,再经由民间商人提货,分销往北韩、望乡、小诸侯国、大洋之外的蛮荒王国之中,贪婪而汹涌地攫取着整个世界的钱粮,同时也将更好的生活品质。更多的奢华享受传遍到整个世界。
在当年苏家被收入国商之后,虽然各项产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是遗泽尤在,而且各级司库们也真是拿出不少智慧,将苏家的产业发扬光大,这个曲线在十七年前达到了峰值,整个赵国的财政收入,竟有四成出自国商,只是在近些年,这个数字才稍微有些回水。不过依然是赵国最大地财政来源,套句某世的常用词,国商就是推动赵国向前的欲望发动机。
正因为司库这种不入流的官员,对于国商的生产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加上长公主本身就是一个以阴谋走天下的女子,不擅长也不屑于用开山大刀去进行管理,所以这么些年来,各种情势相叠,让司库们成为了赵国最特殊的一批官僚。
国商最底层的工人挣不了多少钱,甚至连负责管理的官员也并不如何嚣张,唯独是司库们,在丰厚地俸禄之外。还享用着各式名目的津贴,以及各种各样的红利。这不能不说是长公主高薪养狼带来的后果,而且也与朝廷这些年来管理地混乱有关。
司库们在国商转运司一地,真有些像土皇帝,虽然他们表面上并不如何嚣张。但暗底下吃扣拿银,盘剥工人。将获得的钱经由外围的钱庄往四野里撒,在周边的大州里已经盘下了不少土地,至于在其中用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就不得而知了。另外这些司库们在国商中欺压下层工人,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没有少做。
高级一些的司库还讲究些脸面,那些中级三十来岁的司库则是*裸地无耻着,杨玄夜里查到的一名司库,家中竟是蓄养了十二房小妾!而那些年不过二十的小妾是怎么来的??谁能说的清楚?只知道年年都有工人闹事,至于告状地更是不计其数,只是国商特殊,往往这些告状的苦主根本出不了国商,就算侥幸到了苏州城地,也总被朝廷糊弄下来。
得罪良民事小,得罪司库事大,这是江南路官员们的共识。
于是当新一任的国商转运司正使,钦差大人杨玄到了闽北衙门之后,那些对司库们怀着刻骨仇恨的下层工人与百姓,再也没有去击鼓鸣冤,而是冷漠看着衙门处的大门,眼眸里闪过着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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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一现,鞭炮之声大作,红屑漫天飞舞之中,闽北国商转运司衙门的正门缓缓拉开,数十名官员身着正服,在微薰的气味中鱼贯而入,分列两行,对着正中间的那位年青官员恭敬行礼。
出圣旨,请明剑,亮明钦差身份,言清管事章程,杨玄看着堂下的这些下属们,将双手一捺,说道:?坐吧。?
?谢大人赐座。?国商众官员整理衣衫坐下,衙内座椅不够,所以一些下级的官员都站在了后侧,众人看着小杨大人面上的温和笑容,心头微定,而且也没有看见督政院那些如狼似虎的京都本官,本来略有些警惕的大脑,顿时放松了下来。
杨玄眯着眼往下方看,很容易地便在众官之中,找到自己开山震虎的对象。
约摸五六人下,有三个面色黝黑,穿着常服,腰间腰带系的紧紧的,极为恭谨地坐在那处,只是这三人明显没有官职在身,却坐在了众官之中,而且一看模样。就是经常出入工坊的人物。
杨玄尤其眼尖,从对方那貌似恭谨之中,看出了一丝漫不在乎与对自己的轻屑。那是一种极有底气地神态流露??他微微一笑,沉笃阴狠如他,当然不会被对方的神态所激怒,只是对方既然被长公主养了这么多年,自己要完全控制住国商。不得已也得敲敲他们。
先把那三人抛开,与诸位官员讲说了一番朝廷的意思,又与坐在自己最右手方的军方代表闲聊了两句,这位军中官员乃是胡家远亲,
虽然胡家如今似乎被陛下*到了二皇子一边,但是由于胡歌这个奇妙人物的存在,杨玄与胡家的关系还算过的去,所以那位胡家将领对杨玄也是格外尊敬,想必是京中家门曾经有过什么吩咐。
等一应公事说地差不多了,杨玄忽然间静了下来。抬起茶碗喝了一口。
赵国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众官知道杨大人一定是有重要话要讲,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已经知道在大江边上,苏州码头竹棚中,小杨大人的就职演讲已经是惊煞了整个江南路的官员,对他今日的发话,不免有些好奇。
?国商,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
杨玄笑着说道。
众官也赔笑起来,那位副使凑趣说道:?荒野之地。有的只是敲敲打打,虽然闹心,但胜在与众不同。?
杨玄也笑了起来:?本官以为之所以奇妙,是因为??此次奉旨南下。每经一地,但凡本官开衙亮明身份,总会有当地苦主敲鼓鸣冤,言道本地官员诸多不法事??没料到今儿个开衙已经半日,这么大一个地方,竟然连一个上书的百姓都没有。?
众官一愣,腹诽道您一路潜行南下,有个屁的鸣冤!但杨玄如此说。一定有后话,不由将心提了起来。
杨玄这话当然是瞎说,只是个引子:?本官大感欣慰,国商在诸位同僚的治理下,竟是一片清明。毫无不法之事,实在难得。?
众官员脸上一热。连称不敢不敢。
杨玄也没有黑着脸,只是笑着说道:?但又有一椿疑问,不知道是国商真没有什么问题,还是??某些官员官威太重,以至于百姓工人们就算心有怨言,也不敢来说与本官听??
这话太没讲究,是个*裸地准备构人以罪地把式,众官员不论派系,都是国商本地官,心头一凛,便生了几丝反感,心想就算您要烧三把火,也不能用这种荒唐的手法啊?以副使为首,众官员纷纷出列,大声说道:?大人,断无此事,断无此事。?
杨玄低下头去,手指头轻轻搓着念君新缝好的袖口,问道:?断无何事?本官听闻这些年来,三大坊里欠下面工人薪水不少,年前还曾经闹过一次大事,可有此事??
众官员一愣,年前由于司库盘剥太厉,三大坊的工人们确实闹过一次事,还死了两个人,这事儿一直被转运司上下官员们隐瞒着,没料到风声竟是传到了京都!但杨大人既然已经说出口来,那一定是得了确实的消息,再难遮掩。
副使赶紧上前,赔笑说道:?年前资金回流稍慢了些,工钱晚发了三天而已,结果那些刁民借机闹事,竟让三大坊停了一天工,为朝廷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转运司商议之后,才请胡参将弹压了一番,好在没有出太多人命,想着已近年关,大人马上便到,所以就没有急着上报。?
其实哪里是晚发了工钱,准确来说是司库们将发下去的工钱抽了太多水,积怒之下,民愤渐起,工人们才闹起事来。而转运司的官员们又不想得罪司库,又不想掏出公中的银子补帐,所以装聋作哑,直到事情大了,才调兵镇压。
杨玄回身与那位胡参将轻身说了几句,这名参将面露尴尬之色,轻声应话,想来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
杨玄将眉头一皱,轻轻敲着身旁案几,说道:?诸位大人,这国商说白了,便是个商号,只不过是陛下地商号,我大赵朝的商号。既然是做东西地,那最紧要的便是做东西地人??年复一年拖着工人的工钱,谁还愿意来给你做事?就算做事又如何肯用心?到最后,吃亏还不是朝廷??
众官连声称是,纷纷进言日后一定严格照国商条例行事,断不会再有拖欠工钱的事情发生,至于日后如何。那是司库们与小杨大人打交道,这些官员们只求将眼前这幕快些糊弄过去。
只是那三名面色黝黑、身无官服却坐在椅中的人物,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尽说些废话。?杨玄摇头叹息道:?以后自然是不能再拖欠,那以前欠的呢??
衙门正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地寂之中。
官员们警惧之下,再不敢多言,国商工人数万,加上吃食住用,饮水衣料一系列的后勤,人数更是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朝廷给三大坊工人定地工钱极为丰厚。从中抽水已经成为国商官员们发财的最大源泉之一。如果杨玄真要这些官员们将前些年的克扣全吐回来,这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这些官员们心里清楚,自己这些人碍于赵律与督政院的监查,所以从来不敢明着吃,只是司库们吃剩后上地一些小孝敬而已,杨大人针对的,只怕还是那些司库。
所以众官地目光,有意无意间都扫了那三人一道。
杨玄就像是没有察觉场间的暗波汹涌,和声说道:?朝廷总不能亏欠子民,前些年的欠帐总要逐步补上。只是事情有些繁杂,断然是不能急的。?
不能急??众官心头再次一松,却被接下来的话吓的不轻!
?三天。?杨玄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望着众官员说道:?给诸位大人三天的时间。将所有的帐给我填回来,欠下面工人的工钱都补回去,记得??用工商钱庄的利钱为准。?
?三天之后,如果还有工人到本官这里说他地工钱没拿到手。?杨玄说道:?或者说让本官督政院的下属们查了出来??对不起诸位,本官是要露点儿狠劲儿了。?
他虽然微笑着,但官员们已经感觉到一股寒冽的味道开始传遍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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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直安坐如素的三位仁兄终于坐不住了,面带谦卑地站起身来,说道:?大人。下官有话禀报。?
?讲吧。?杨玄煞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拖欠工钱之事或许有之,
但是数目并不大,而且往往是做帐不顺。?那人呵呵笑道:京都来,或许不清楚这些地方地刁民厉害,那些人拖家带口的来做工。明明就是一个人在工坊做事,但他偏偏要报三个人。不是我们拖欠工钱,实在是他们想骗朝廷的银子。?
?噢??杨玄噫了一声:?还有这等把戏??
?是啊。?那人明显没有看出杨玄话语里的讥讽意味,大喜过望说道:?大人,那些工人奸狡阴滑,仗着朝廷心疼百姓,便敢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些要求不能满足,便会消极怠工,甚至还有些更坏的家伙,竟是敢在工序里做手脚,这些年来不知道让朝廷损失了多少银子。?
此人一劲儿将脏水往工人的身上泼,还不是想着杨特司再如何好清名,但毕竟是官员一属,怎么会将屁股坐到工人那边?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不愁你不站好队。
杨玄却在心里冷笑着,这话说的??把自己常犯的贱全推到工人身上,但他面色不平,叹息道:?啊,想不到陛下如此仁明,这些人居然还如此不知足。?
那人赔笑说道:?确实如此,拖欠工钱之事,等下官回去之后,一定细细查清楚,不过那些闹事地工人也不能轻饶,大人切莫被这些奸人言语蒙蔽,那些人奸滑的狠,委实不是个什么东西。?
杨玄看着此人,忽然皱起了眉头:?请问大人是??
副使赶紧在一边介绍道:?这位是是甲坊的主事官,周大人。?
?周大人??杨玄似乎有些吃惊,?甲坊主事官?司库之首??
那位姓周的三大坊主事人赶紧行了个礼:?正是下官。?
杨玄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说道:?你一个区区主事。只不过是个小小司库,朝廷给了你一个不入流的品级,连官身都没有,怎么敢在本官面前自称??下官??
众人一怔。
他地声间陡然间冷了下来:?口口声声下官??你又是哪门子的官?本衙今日头一遭开门,你一个区区主事不在衙外候着传问,居然敢大咧咧地入堂,还敢坐在朝廷命官之间。真是??好大地胆子!敢请教,你又是个什么混帐胆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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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堂间安静了半天,直到过了许久,众官员们才听清了杨大人??是在骂人?
顿时场间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这还了得!自国商被归为皇室所有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指着三大坊主事的脸骂娘!就连长公主当初接手国商后,头一遭来闽北衙门,对这三名三大坊的主事也是好生温柔,怎么这位杨大人就敢披头就骂?
那位甲坊主事周大人也愣在了当场,他没想到杨大人就算不笼络自己也罢。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骂地如此之凶!他闷哼一声,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对着堂堂?皇子?,也不敢说什么,悻悻然一拱手,便要回座闷声当菩萨去。
?撤了他的座。?杨玄双眼一眯,眉间皱成极好看的小圈,和声说道:?本官面前,没有他的座位。?
?杨大人!?那位主事官勃然大怒。屁股还没挨着座位,就重新站直了身子,强抑着内心愤怒,说道:?不要欺人太甚。?
杨玄根本不理会此人。自喝着茶,与身旁面色尴尬的胡参将,副使说着闲话。
说话间,他身边的督政院官员已经下去,将那名周大人推到一边,撤了他的座位。如此一来,事情真是大了,不止底下的官员们都纷纷出列说情。就连那位胡参将也压低声音在杨玄耳边说道:?杨少爷,给他们留些颜面吧。?
?给他们留颜面??杨玄笑着说道:?今儿就是专门削他们脸来的。?
胡参将一闷,不敢再继续说话。
打从国商开衙至今,三大坊的主事在衙门里都有自己地座位,地位特殊。从来没有人如此侮辱他们的存在,此时见着甲坊主事受辱。另两位大坊主事也终于坐不住了,起身站在那位周大人身边,对着上首的杨玄寒声说道:?既然大人认为衙中没有咱们的座位,不若一起撤了吧??反正三大坊不过是些下贱之人。?
不是赌气,而是在拿三大坊压人。
杨玄抬起头来,看了面前站做一排的三位主事,微笑说道:?当然是要一起撤,你们以为还能有你们的位置?三大坊里当然不全是下贱之人,不过诸位既然自承,本官也便信了。?
?大人!?
三大坊主事没有料到杨玄竟是步步进*,言语间没有给自己留一丝退路,这才知道对方不止是要树威,竟是要赶尽杀绝,可是??你杨玄有什么底气?难道真想看着三大坊垮了不成?
三大坊主事再次应话的语气便变的狠了起来:?大人,不知三大坊有何得罪之处??
?盘剥工钱,欺男霸女,以技要胁朝廷,不敬本官,当然???杨玄盯着三人说道:?你们得罪的不是本官,得罪的是三大坊里地工人,还有养你们的朝廷与天下万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位主事大怒说道:?大人初来转运司,便如此肆意妄行,难道我大赵朝,真的没有规矩不成??
?规矩?本官便是规矩。?
杨玄笑着心想,当然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只是想到杨老二当年在京都横行时,最喜欢飚的就是这句狠话,看来做官与当混混儿一样,遇着情况不明地乱局时,使些蛮横技巧,总是可行的。
?来人啊,这三人咆哮衙堂,给我拖下去,打十板子先。?
杨玄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桌几之上,毫不理会堂下众官员求情的话语,笑想自己恰得苦,霸得蛮,就是有些耐不得烦,哪里肯和这些人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