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的目光跃过官道旁的青树,树后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哗哗流淌的河水,越来越远,直似要看穿这里的一切,最终他的两道目光淡淡扬扬地落在了河水去处的大工坊里,那处隐有烟腾空而起,却不是农家微青炊烟,而是带着股熟悉味道的黑烟。
难道是高炉?
这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国商做工,工钱比种粮食要多太多,所以打理农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之中,野草与初稻争着长势,看着有些混杂混乱。
杨玄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空气中清新的味道,放下心来,看来这里的环境污染并不如自己事先想像中严重,当然,更远一些的铜山矿山里面,肯定要比这里环境恶劣的多。
看着眼前的景致,似乎有一种与他脱离了许多年的感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脑中,只是那种来势依然温柔,并不汹涌,以至于他有些惘然,去年九月间的时候,他就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极渴望某种东西,但却一直没有找出来。
看着他走神,春秋双手像老汉一样袖着,皱眉着看着窗边那张清俊的脸,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年青的权臣,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感觉如何??她看出杨玄今日有些心绪不宁,微笑问道。
杨玄安静说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
春秋笑了笑:?确实是很少见的景致,从来没有想到过,赵过的国商竟然如此之大。先前看见地那些物事,我竟是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杨玄应道:?看便看罢,想来你也不可能回去照着做一个。?
春秋眼中异光一现。微笑问道:?你对于国商这么有信心??
杨玄微怔,然后轻声应道:?不是对国商有信心,而是这种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光看个外面的模样就能学着做出来??那就有鬼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春秋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如今地顾上,里面的人都是凤阳方面的亲信,你打算怎么接手??
杨玄眉头一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笑:?管是谁的人,如今总都是我地人。?
春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打算??和对方不死不休??
杨玄安静了下来,半晌后沉声说道:?你这个问题似乎问的晚了一些。?
春秋皱紧了眉头:?我相信你的那位岳母不是糊涂人,不会看不清楚如今的局势。按道理讲,不论是你还是她,都有重新谈判,和光同尘的愿望,而且利益当前,你和她撕破脸,似乎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
?我不和她撕破脸。估计你和北韩的皇帝陛下会不愿意看到。?杨玄讥诮一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和丈母娘重新联手,欺负你们北边的孤儿寡母。?
春秋沉默,却不知道她信还是不信。
北韩方面地态度,杨玄并不担心,反正只要有国商一天,北韩人就必须倚重自己一天。至于春秋先前说过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在玩弄政治的大人物们眼中。过往年间的任何仇怨,在一个足够巨大的利益筹码面前,都可以抛却,尤其是杨玄与长公主还有心儿在中间当润滑剂,在世人看来,只要长公主肯让步,杨玄没有任何道理不接受和议。
而且事实上,长公主已经做出了让步??在燕山刺杀之后,那位赵国最美丽的贵妇真切地感受到了杨徐娜的强大力量,曾经修书数封,进行了这方面地尝试??只是杨玄没有接受而已。
?再安安你的心。?杨玄没有收回望向车外地目光,轻轻说道:?长公主已经愿意接受我执掌国商的事实,而我??没有理会。?
春秋霍然抬首,那双明亮的眼眸盯着杨緖的后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凤阳方面的妥协。
杨玄轻声解释道:?她要三成的份子,就可以配合我轻松地接手国商??这个条件并不苛刻。?
春秋皱着眉头,沉默半晌之后说道:?非但不苛刻,已经算是极有诚意地条件。本来??站在我韩朝野的立场上,若素你与那位长公主闹地越僵,对我们越有利。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劝你一句,归根结底,你的权势是赵国皇室给你的,而且她毕竟是你的岳母,这样好的条件,没有理由不接受。?
杨玄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是从骨子里,我就以为,在国商这件事情,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与我争夺。?
?为什么??春秋依然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产业。?杨玄温和笑着说道:?我没有她的能力,只好做个二世祖,但??也不能把这个家败了啊。?
车厢里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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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春秋轻声说道:?可是如今的国商,毕竟还是赵国朝廷的。?
?朝廷是一个很虚幻的影像而已。?杨玄说道:?什么是朝廷?皇上?官员?太后?还是百姓??
他最后说道:?关键就看这国商在我手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作用,那些银子究竟能用在什么途径上。如果??如果朝廷用不好,那我就代朝廷来用一用,把这个虚幻的影像,变成实实在在的百姓二字。?
春秋微笑说道:?你又习惯性地想扮圣人了。?
杨玄笑着应道:?我和冷秋雨说过,偶尔做做圣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个很有益的补充。?
挑明与长公主之间暗中曾经进行地谈判。让春秋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杨玄就再次沉默了下
来,看着车外的景致发呆。那些河边的水车,坊中某种机枢的响声,远处炉上生着的黑烟,都在催发着他内心那个不知名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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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到了。?
国商转运司官员谦卑的声音,让杨玄从沉思之中再次醒来,他有些糊涂地看了看车中地两名女子,这才知道,国商转运司已经到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衣着,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是跳了下去。而不是保持着一位官员应有的仪表缓缓沉稳的走下去,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表现出来杨玄心头莫名的紧张与兴奋,毕竟终于到国商了,到了母亲当年发家的地方,哪里还能保持一贯的平静。
双脚踏在有些坚硬的土地上,杨玄微微眯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发现街旁就是一个寻常衙门,却根本没有自己想像中热火朝天地进步场面。街上有些冷清,虽然四周建筑倒是新丽漂亮,可是??不像个工地。
那名负责接他从苏州过来的转运司官员,或许是见多了京都赴任官员的这种神态,小心翼翼解释道:?三大坊离司衙还远,大人今日先歇着。明天再去下面视察吧。?
杨玄有些失望,本来打算今儿就去吹吹玻璃。织织棉布,与工人同志们亲切握手一番,却不想还要再等一日。
司衙大门全开,国商转运司及负责保卫工作的军方监察院方诸位大人分成两列,迎接着钦差大人的到来。
杨玄当先走了进去,擎天带着几名长刀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百来人的队伍,在极短地时间内就被安置下来,看来国商的运转速度依然极快。春秋与念君自然被带到了后宅,加上在路上新买地那几个丫环,本来一直冷清无比的转运司正使府顿时热闹了起来。
诸位官员向杨玄请安之后,众人便依次在衙上坐好,等着杨玄训话。
杨玄对于国商的情况并不是十分熟悉,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开衙坐堂,所以感觉总有些奇妙,示意吴达代表自己讲了几句废话,便让众人先散了,只等着明日正式开衙。
回到后宅之后,来不及熟悉自己的官邸,第一时间内,他就召来了督政院常驻国商的统领官员,这名官员年纪约摸四十左右,头发花白,看来国商的保卫工作确实让人很耗精神。
他示意对方坐下,也不说什么废话,很直接地问道:?讲讲情况。?
这名督政院官员属四处管辖,打从去年秋天起,便已经得了冷氏父子地密信,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日一见杨玄问话,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东西掏地干干净净。
他当然明白,杨特司初来国商,在国商里并没有什么亲信,如果想尽快掌握局面,那一定需要在库里找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身为督政院官员,近水楼台,自然要赶紧爬,才不辜负老天爷给自己的机遇。
杨玄听着连连点头,这名督政院官员说话做事极为利落,谈话间便将国商当前的状况讲的清清楚楚,三大坊的职司,各司库官员的派系,无一不落。
?为什么这些年国商亏损的这么厉害??杨玄生就一个天大的胆子,这种问题也是问的光明正大,一点也不理会对面的督政院官员说话不方便。
那名督政院官员姓冯名范,在杨玄的面前却不敢胆大,他一个下层官员怎么能够三言两语将国商的事情说清楚,但还是斟酌着说道:?其实亏损谈不上,只是这些年往京都上的赋税确实少了好几成。?
杨玄无可奈何苦笑道:?这么一个生金蛋的老母鸡,一年挣的钱比一年少,和亏损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前任是怎么管的??
前任国商转运司正使,便是凤阳离宫长公主首席谋士庞统的堂兄,庞一大人。杨玄接手国商,并没有与这位庞大人见面,双方势若水火。便懒得办面上的接办手续,倒都是些光棍人儿。
冯范不敢接他地话去贬损长公主,诚恳说道:?之所以利润年年削薄,一方面是三大坊的花费越来越大。包括坊主在内,那些司库官员们拿的太多。二来是出销地渠道这些年也有些问题,海上的海盗太过猖獗,不敢说太多,但至少十停里有一两停是折在海上。三来就是往北韩的供货问题,前些年帐目太乱,也不知道吴家提了多少私货走了,不过这事儿一直没人敢查??幸亏特司大人出了手。年前查实了吴家,光这一项,便能为朝廷挽回不少损失。?
杨玄颇感兴趣听着,但心里却是清楚的狠,什么海盗,都是周家自抢自货地把戏。他看着冯范欲言又止,好奇说道:?还有什么原因??
冯范看了他一眼。苦笑说道:?还有就是??院里这些年的经费增的太快,您也知道。院里一应花销大头都是直接由国商出,宫里的用度这些年没怎么涨,反而是院里花的太多了,加上前面说的那几条,这么一削,国商再能替朝廷挣钱。这么四处补着,也早已不如当年的盛况。?
杨玄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家督政院原来也是国商的吸血鬼之一,转念一想,三处那些师兄弟们天天研制大规模杀伤型武器,二处地乌鸦们满天下打探消息,不论如何伪装,总是需要资金支持,更不要论像五处六处这两个全无建设、只司破坏与吸金的黑洞衙门??当然,就算这些院务都不算,他在马园玩过许多次,那老瘸子养了那么多绝代美女,过着堪比帝王的豪华生活,这些钱,还不都是国商出的。
他摇摇头,苦涩笑道:?院里的事儿就先别提了,传出去也丢人,查那几路就好。?
冯范与杨玄
身后的吴达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特司大人说话倒也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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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销渠道的问题,海盗地问题,我来解决。?杨玄盯着冯范的眼睛,?四害除其二,我只是不明白,三大坊地司库怎么也能和这些弊端相提并论?那些官员常年呆在江南,不准擅离,确实是个辛苦活儿,朝廷给他们的俸禄丰厚些,倒是应该。?
冯范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头应道:?三大坊负责内库全部出产,那些货物都是他们一手做出来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杨玄冷笑道:?难道他们就敢以此要胁??
?要胁自然不敢。?冯范苦笑应道:?但是朝廷对国商的管理严苛,一应工序、配料、方子就只有上中下三级司库官员知晓,他们脑子里的东西,就等若是朝廷地产银机,只要他们稍许使些心眼,便能让国商的产量减少,所以一直以来,他们地地位在国商里都有些特殊,朝廷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甚至??都有些骄横了。?
?噢??杨玄好笑地眯起了双眼,心想就那些当初苏家出来的小帮工,如今也成了垄断致富的技术官僚?
?这不是要胁是什么??杨玄愈发觉着这事儿有些荒唐好笑,呵呵笑道:?那当初长公主是怎么应付这些司库的??
冯范想了想,皱眉应道:?长公主只求产量不降,对于司库们的要求基本上都是尽力满足,而且将他们的地位抬的极高??当然,如果真有司库不知道分寸,长公主也会有她的手段,六年前,就一古脑儿杀了七个闹事的司库,从那以后,司库们就学会了闷声发大财,对于咱们这些平级官员是没好脸色,但对于朝廷还是不敢有不敬之心。?
杨玄冷笑道:?骄横?极高的地位??那本官只好头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打落尘埃。?
他心里有些恼火,自己的丈母娘果然不是个做管理者的材料,居然将这样一个超大型企业管成这副模样,难怪皇帝陛下天天叫苦,父亲也头疼国库空虚。
冯范唬了一跳,心想特司大人毕竟年轻,如果新官上任三把火,雷霆降怒,真把那些司库们得罪光,国商出销渠道先不说,自身的产量与货物质量只怕都很难保证。
他双手一揖,沉声说道:?大人三思,不妨先以怀柔之心应之,再徐徐图之。?
杨玄笑着摇摇头:?不能徐徐图之,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十天之后,本官就要回苏州主持国商开门迎标之事,不在这十天里把国商里面不服气的人打服了,以后你们怎么管事儿?我可没那兴致天天往这地方跑。?
冯范苦着脸说道:?这事不好处理,就算打的那些司库们表面上服了,但他们暗中在坊里做些手脚,甚至连手脚都不需要做,便能让国商出产减低,查??又根本查不明白,最后这责任只怕还是要大人担着。?
杨玄有些欣赏此人有一说一的态度,督政院官员的风气,果然比江南路官员要强上不少。他挥手阻止了对方的劝谏,笑着说道:?不怕,杀了张屠夫,难道就要吃带毛猪??
冯范与吴达一愣,不知道特司大人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司库管的是生产,这事儿督政院可不在行??忽然间,吴达脑子一动,想到这国商当初是苏家的产业,而自家大人则是??苏家的后人,难道说特司大人自有办法?
杨玄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他们去准备明天真正开衙的事务,而他自己却是去了后院,有些不是滋味儿地喝了两碗粥,便很诚恳地邀请春秋晚上与自己一路去三大坊走走。
已经有下属为他办好了通行证,晚上就算不亮明自己的身份,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而他之所以要喊春秋跟着自己一起去,却不是动了善念,要将国商的光辉扩延至北韩,而是纯粹需要春秋这一个强力保镖。
鸡鸣,天肚白。
国商运转司正使府的后墙那里人影一飘,杨玄与春秋结束了一个晚上的探险之行,回到了书房之中。
杨玄沉着那张脸,皱眉说道:?夜夜笙歌,管理败坏??是这两个词儿吧??
春秋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今天晚上随着杨玄在三大坊逛了一圈,虽然没有接触到军工之类的坊间,但依然被所见所闻震慑住了,原来棉布是用那种纺机织成的,而且居然不用人力,用的是那种水力??只是河水之力怎么就能如此驯服呢?回思今夜见闻,她对于那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苏家女主人更感惊佩,望着杨玄的目光也热烈了少许。
杨玄不就是那个苏家女主人的儿子吗?
杨玄却不如她那般震惊,起先的新鲜感稍除,虽然心中依然有欣赏母亲遗泽的快慰感觉,但是赵国国商,实则比他前世的乡镇企业只怕还不如,只是一些很初级的东西,如果不是赵国皇帝绝顶聪明,将所有的产业都看的紧紧的,只怕早已不如当年值钱了。
不过就一宁德镇,还不能产电冰箱,杨玄哪里会吃惊。他吃惊的是另一椿事,那些国商的司库们果然是生活豪奢至极,他的心不禁痒了起来,如果将这些人吃掉的银子吞到自己肚子里,那又得是多大的一笔进帐?
而像长公主担心的事情,他并不怎么担心,什么狗屁技术垄断,又不是什么特难的活路,自己当年虽然不是理科出身,但吹几个玻璃总没太大问题,最关键的是,谁叫咱身后有人啊。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底气,知识就是银子??这就是杨玄在国商第一天,所产生的强烈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