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浩浩天地皆被白皑皑的白雪掩盖,加上轻风微荡,这山下不禁起了这映阳山脉独有的寒冬近春一景——雪雾。
只见白雾苍苍,仔细一辨,才能发觉这雾其实完全由风雪组成。
风卷雪,雪缠风。这一分不开的纠结,铸就了这少有的奇景。
可却似乎正是因为如此,才令这冷冷的寒冬最后一场寒雪或说第一场春雪,显得更加阴寒。
“嗖——”
忽地,只听天空中传来一声似是风声疾吹一般的声响,一道血光从天上那几座早已被阴云掩去大半的映阳五峰上有些晃晃悠悠的落了下来。落地时,它仿佛还不大稳当,连着几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雪地中。
渐渐的,那道血色微微淡去,显出其中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
只见他披着一件黑色带兜帽风衣,穿着一条有些破烂的白色裤子,似有些愣了愣,才起步一步深一步浅的往不远处一个小镇子走去。
那风衣分明不是他自己的,穿在他身上时,竟有一大半在雪地上拖着,更显得他每一步都沉重了几分。却反而好似正是这样,他才能与这阴沉沉的天空和这暗无天日的世界结合在一起,让那阳光丝毫不能透过他黑漆漆的风衣与那黑漆漆的心……
忽地,一阵寒风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直接迎面吹来,随即吹得风衣飘起,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也仿佛出神得有些失神,风衣被这么一吹,他竟整个人后倾坐倒在雪地之中,风衣也从他身上扯走,飞到几丈开外。
而,这个瘦瘦弱弱的、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此刻上身竟没有穿着任何其他的衣服。那裸袒在寒风飘雪之中的胸膛上,竟还有一处放射状的血色裂痕自心脏到腹部,几乎占据了他整个小小的身子。
他抬起头,向着天空一望,一对黯淡失色的瞳眸空洞无比,仿佛就是两个深幽幽的黑洞,无边无底。
在那眼睛旁边,竟有两道水迹从眼角至脸颊,此刻,却已结成了冰。
他——就是夜霜。
天,仿佛也吃了一惊。那忽地吹得有些大得奇怪的风,竟忽地停了……
夜霜起身,目光空洞的望着四周的一切,仿佛一切他都已然见过,见得熟悉得没了感觉。他转身走了回去,慢慢的,缓缓的捡起那件风衣,轻轻的、不大熟练的给自己穿上。
他,裸身在这雪地之中,没有龇嘴喊冷,也没有哈气搓手,竟连他的身子都没有一丝瑟瑟发抖的迹象。
仿佛,他已死去……
就如此,这一丁小小的黑色身影,在这白皑皑的一切之中,缓缓前行。
这两日,夜霜过得连他自己都不知在过的什么。
在他那此刻动都乏得动的脑子里仅存的记忆中,大概便是从那日在那献剑峰上南边阴洞中服下丹药之后成功引出戾气,却来不及加强“魂锁剑狱”封印的力量导致体内灵气混乱。而他体内煞气一气当先,直接灭杀了怨气、破除封印又强行压制了天道心法正道心法两道灵气,直接化虚成实,变成一柄血色虚剑直刺入他的丹田之中。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然,他如今会是如此,正是听到了隐冬堂里遗冬与向振霆的对话,得知他的父亲夜未没早已逝世的消息才会这般落魄模样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来不及服下另一枚加强封印的丹药,又是为何会去袭击遗冬,又还是为何会从遗冬厢房的床上醒来这些事情,他没有丝毫印象,此刻却也根本不会去理会了。
——你,试过梦想破碎那一刻的感觉么?
此刻的夜霜,仿佛,心,已死……
那追随了多少年月的梦想,那夜夜梦见的美好憧憬,那为之努力的点点滴滴——如今,竟都是无用的。
想想未来,悠悠长夜,独人独月。见那雪轻轻飘来,凉透自己,凉透那枚黯无血色的心。再奢想,那远去的人何时才能回来寻他一眼时,他还会流泪么?
假若不会,那可能……那时他已然不在这世上了吧。
走了不知多久,夜霜终于带着一股死气缓缓迈入这个小小的镇子中。
小镇里屋宇高大,街道小巷皆是远远眺不到边际。虽天还在下着飘飘寒雪,风也似乎不小于映阳宗五峰顶上那样凛厉,可这街头巷尾却还是人头涌动、伞接若海、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知是偶然还是这小镇里特有的习俗,只见这小镇街道上行走的人们皆穿着一身胜雪白衣,人手一柄黑漆柄血色油伞,若从空中俯视,估计任何人都会错以为是一道道血液沿着纵横四通的脉络在一片白皑皑之中缓缓流淌。
又看这两旁房屋多数为乌木建成,又以白纸糊窗,红纱作帘,一切在这白色的一切中更显得沉了几分。
放眼望,入眼处,皆是白色、黑色、血色,白色、黑色、血色……
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了其他色彩。
夜霜走着,在人群之中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不时还因撞到人或踩到人受人一个冷眼、遭人一把猛推、挨人一句唾骂。可,他竟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失神的向前走着。
“这世上……还有值得我眷恋的……或者……眷恋我的人么?”夜霜走着,空洞的双眼望着眼前遥遥无边、直没入黑暗的街道远处,不禁苦笑一声自叹一句。
“既然没有……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夜霜走着,仿佛,自己离世界已越来越远。
或者说,这世界,根本就没有要容纳他的意思……
扑通——
忽地,只听见在这繁闹的街道边上响起一声闷响,一道黑色风衣瘦弱的小孩身影随之倒在惨白白的雪地上,不再动弹。
渐渐的,他的呼吸慢了下来……
缓缓的,他的呼吸短促下来……
悄悄的,他的呼吸——不再继续……
街上的人岂会看不到这儿这个奇怪的可怜的人儿?可,他们却完全视而不见……
仿佛,这世道上如此行径已然成了习惯了……
“就这样……我……就该死在这儿了么?……”
夜霜感到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暗淡。这世间的一切都开始疯狂的转动,卷动云、斩动风、破裂空,随即便已是看不清楚了。
但,在这其中,夜霜却完全不感到一丝眩晕感,甚至神识还只感到一种难以言语表达的轻松惬意之觉。似乎他的身体虽在煎熬,可魂魄却已在飞往天国之路上了。
渐渐的,他的眼皮愈来愈重,眼前的景色愈来愈暗,四周也慢慢静了下来。
“我……就……就这么死了么?”夜霜此刻已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神识却还是十分清醒。他看着被眼皮掩着的无限黑暗,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
缓缓的,他的神识也慢慢模糊下来,直到完全不醒人事,脑袋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静静的流过了很久,很久……
“叮铃铃……”黑暗中,忽地响起一声悦耳的八音盒铃声轻响……
而就是这声轻响,竟让夜霜那已几乎要消失的神识轻轻的、微微的,触动了一下……
“叮……铛铛……咛……叮哩……叮铃铃……”慢慢的,这一片漆黑之中,那点点断断续续的八音盒铃声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集成一起谱成一首悦人心田的曲子。
这曲子清幽悦耳,动人心扉。它不急不缓,若一个经历人事却又不失年少轻狂的成熟男子轻语轻言,笑谈往事一般;又似苍穹中天女下凡而弹的悠悠天音,润泽大地万生,不似人间能有之乐。
听着这奇特美妙的曲子,夜霜不禁感到身体似乎渐渐有了知觉,双眼也稍稍的张开一道隙缝,模糊不清的看着这个黑白血三色构成的世界。
不知何时,这街上的人群不知何处去了,竟使得这整条街道变得空荡荡的,毫无生气。而一阵夹雪寒风风袭来,吹得一座立在夜霜不远处的高大楼阁门窗上装饰的血色纱帘随风疾抖,猎猎作响。
却见,在那血色纱帘飘荡之际,那楼阁中一道穿着浅绿色长衫身影在隐隐约约间,显得那么醒目。
“那是谁?”夜霜费力的微微眨了眨眼睛,望着那奇怪的绿衣身影,不禁轻轻咳了两声。
忽地,那人似乎听到夜霜心声一般,稍稍一愣,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只见他轻轻一挥手,那些抖动不止的血色纱帘竟如同瞬间被吊上了重锥一般猛地一落,随即笔直的竖着,任由风再大雪再狂却也不能吹动它们半分。
夜霜不禁猛地吃了一惊,眉头也随之一锁:“这人修为绝对不低!却不知是敌是友?”思索间,他不觉方现自己的手脚虽还有些麻木,却也已能随自己心意缓缓移动。
夜霜一愣,这时才发现,在方才自己不知不觉间,那若天籁般的八音盒铃声曲子早已默默结束。正如它来时一般,他竟丝毫没有发觉,仿佛这声音来自自己的身体,此刻又与自己的身体化合为一体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夜霜想不明白,不觉间,他竟自己慢慢站起身来轻轻扶着墙立在白惨惨的街道一旁。
街道,依旧一片惨白色。只不过,此时只是少了一分喧闹,多了几分悲凉罢了……
夜霜眉头微皱,深觉那八音盒的美妙铃声极可能与这位绿衣身影有莫大关系。而见他方才出手时仿佛不慢不紧,游刃有余的样子更不难看出这人绝非凡人。
夜霜心中疑惑压着心口,感到万分难受,不觉竟起步向着那座楼阁走去。
若是稍加思索,任何人都知道在此时这种完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贸然靠近极可能会有去无回。却不知为何,此刻的夜霜对远处那楼阁中那位绿色身影竟丝毫没有感到一丝敌意,仿佛那人完全与世俗无关,是一个超然于物外之人。
“得是怎样修为的人……才能给人这种超脱凡尘的感觉?”夜霜不解,心中却莫名的起了一丝敬仰之情。
忽地,不等夜霜心中疑惑解除,那楼阁里竟忽地传出一声异响——
“嘚楞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