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霜不觉一愣,脚步也随之一止。却竟是此刻他自己才发觉,自身居然已经走到了那楼阁的血色纱帘前,估计只要抬起手便能掀开那帘子了。
“这种声音是……筝?”夜霜倒不是第一次听过这种筝弦拨弹而出的声音,毕竟在献剑峰上有时遗冬闲来无事时便会取用一柄旧筝弹上一曲,但像夜霜这种毫不识音律曲调的人自然完全听不懂那曲子中蕴含的深蕴,纯粹是觉得这种空灵飘渺的声音很是好听。
不过,这一回夜霜却莫名的听懂了那轻轻的三声灵动音符,就好似在那三声音符响起时便有人在他耳边轻述了一句:“请止步。”
夜霜越发觉得不解,甚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背脊。
夜霜看着那纱帘之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不难发现他大概应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着绿色宽袖长衫,黑色长发由一支雕燕古木簪子卡束而垂,又有两道淡青色细细纱巾箍住一个紫金发冠且沿着簪子两端垂下,一种不近人间般的仙人之觉油然而生。
又见他一身正气凛然,正襟坐在一柄紫玉镶嵌装饰的梨花筝后,双手轻抚琴弦又或微矫音准,满是清闲淡雅之息,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立在纱帘后的夜霜。而他剑眉细目,薄唇大耳,一道黑黑密密的一字胡嵌于他的人中之上,虽削了几分年少狂傲却多了几分成年稳重之觉,更托显出他脱尘逸世,不染凡世烟埃的气质。
夜霜隔着纱帘仔细打量着楼阁中这个绿衣男子,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敌意或是善意。
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于这里……
“请问……您……”夜霜着实琢磨不透他,小心开口问道。
可,夜霜话还没说完时,只听那人轻轻抬起左手直至嘴边做噤声状——“嘘……你听……”说罢,他自己竟也闭目侧耳,很是惬意的竖耳向一处聆听着。
夜霜有些错愕,却也很是好奇的仔细听着周围的微微声响……
四周,仿佛只有呼呼的风声和纱帘轻荡的猎猎拍打声……
夜霜不解,目光重新注视到那个男子身上。却见他闭目不视,双手轻轻抚在弦上,慢慢弹奏起来。
“噔……铛铛……噔……嘚楞……嘚铛铛……”忽地,那琴弦声音飘然而出的瞬间,夜霜只觉浑身一震,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一般,不禁向那男子迈进了一步。
夜霜惊然,却听那琴声依然飘飘而起,随之的便是一股灌铅注银一般沉重之感充斥全身。他心中此刻有千万不解,可见到那男子闭目弹奏,完全醉心于他指尖拨弄出的灵动音符,他也不敢打扰,竟也学着闭上双目,细细品味这有些令他心魂皆颤的琴曲。
忽地,夜霜只觉整个人飘然若仙,仿佛化成细细粉末与风一同直飘向远方……
这琴声将夜霜带入一片黑色的平原上。只见那里浩浩无边,倾野万里,却完全呈一种紫黑色,很是诡异。而靠近一看,却见那平原上,竟满满的躺着无数具穿着黑甲的士兵尸体,而那有幸没有被尸骸覆盖的地方,竟也被凝固的血液染成黑色。就在这悲惨恐怖的一切之上,一位身穿白衣丧服、挺着大肚子的女子一边哭啼着一边走动着翻动那些已经僵硬的尸体,一具一具的寻找着……
这琴声又将夜霜拉入一道人流密集拥挤的街道中。只见那里人头若翻倒的装满黑豆的罐子一般密麻复杂,街道两旁又有无数竞相拥挤乞讨的流民乞丐们,杂音充耳,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可偏偏,夜霜却能听到看到人流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瘦瘦的小孩子嘶声的哭喊着呼唤着爹娘。忽地,竟又有一队持旗骁骑疾奔,它们疯狂直进,高声呵斥惊散人群,十几踏铁蹄却直袭这个来不及躲开的小孩而来……
这琴声还将夜霜拽入一座孤立在荒野之上的城池里。只见那里四面城门皆闭,房屋倒塌或燃成灰烬,街道上睡满了穿着破烂衣甲、瘦的皮包骨头的士兵和腐烂了许久的一具具尸体。在这城池的许多阴暗处,很多饥肠辘辘的难民百姓们围在一起开灶生火炖肉,无比贪婪的望着锅里渐渐熟了的肉块和一根根……惨白色的人骨头。而城外,一群又一群的黑甲士兵已将这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带着浓浓的杀意,等待着进攻命令的下达……
……
绝望,绝望,还是绝望……入眼处,皆是绝望!
“不!不!我不要再看到这些!”夜霜猛地的捂住耳朵,拼命的摇头咆哮,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听到这首断人心肠的曲子,看到那些可悲凄然的场景。
忽地,那男子似乎听到夜霜的疯狂吼叫声,双手微微一止,竟只将那曲子弹得快了一分。
而在夜霜脑海中,这微微一分,却让一切都变了模样。
只见那黑色平原上,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而平原上那具具尸体也腐烂消失,化成一片广旷无垠的青青草原。而不知多久之后那女子再次出现,这一回,她身边却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她微带苦涩的笑道:“孩子,你爹,在这里……”说着,她带着这孩子在这儿稍稍待了一会儿,便转身向着曙光照耀而来的方向走去。
只见那奔马铁骑依旧,若一道尖刀一般从人群中划开人流。而听马蹄踏石,不久之后便远远的甩开此地而去时,那个孩子早已不见踪影。仔细看看,竟是有一位破烂衣服的老人家于心不忍,关键时候伸手拉了那小孩一把,救了他一命。而过了一小会儿,这老人似乎说服这小孩一起沿着街道边去找寻他的父母去了。
只听那座孤城外一阵阵战鼓擂动,无数黑甲士兵黑压压的若狂啸海浪一般直向城中压去,瞬时间战意顿满,杀声四起。这一战,便是从黑夜直至天明,又由白昼杀至日落。而最终,黑甲士兵们肩扛的大旗还是插上了城头。本已注定的绝望战局,却没料到,在一面城门口,竟有一群死士硬是护卫着一架马车直闯出城去。这马车离城一奔若烟,往远方而去,直到马死轮缺方才停下。而车中,竟有一人穿着染血残甲持着一展大旗,望着还未落入山后的夕阳,放声狂笑起来。
……
希望,希望,还是希望……入眼处,尽是希望!
夜霜无比惊讶,完全怔住了:“分明是同一首曲子,可为什么在他手中只不过是微微变了速度,竟就有这种截然不同的效果!?他……太神了!”
惊叹之余,夜霜却不禁暗叹一声:“这分明注定的绝望之中仍有一分希望依存,可我的这一片片黑暗前途之中,希望又在何处?即使我如此苟且的活下去,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爹死了,娘没有任何线索,爷爷也不在了,夜氏如今又是与正道关系紧张恶劣,我此时还能做什么?”
忽地,只听那绿衣男子指尖一拨,一道音符若行云流水而出,像一阵雪雾一般吹开纱帘直袭夜霜而来。
猛然间,夜霜只觉身前胸口一热,有一道温暖轻轻的环抱住自己。惊异之间,他微微低下头一看,瞬间却浑身一震,不禁心中一触。
只见在他那瘦弱的胸膛前,有一身着映阳宗女弟子服饰,白衣淡紫裙的女孩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抱着他。而她头上三千青丝由简简单单的朴素发饰束着,脸上没有丝毫粉补装点过,却显得更加清新优雅,散着一种真真切切的美。
她,正是无言。
“我决定要好好修习,苦练仙法,至少能达到可以保护你的地步。你莫担心,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耳边,忽地传来这么一句。
夜霜不禁怔住了,他自然还记得,这一句是他与无言在百阶台上分别时对无言许下的诺言。当时说得真真切切信誓旦旦,可不过还没三日,夜霜竟就忘了?
不,他没忘。
他攥紧的双拳,渐竖的眉发,极紧的眉头,咬死的牙根都在说明着——他没忘!
“无言……我……”忽地,正当夜霜口中有话欲吐出之时,只见他怀中的那个无言瞬间化成了一道烟尘直飞到几丈外才落下。而见烟尘急速盘旋,顿时间竟幻化出十几道身影立在夜霜面前,不觉令他大吃一惊。
只见那些人中,有夜镇深,有向振霆,有姜文,有遗冬,有两道看不清面貌却分明是夜霜父母的夜未没夫妇,还有许多许多与夜霜见过、谈过、听过的人……
“霜儿!你怎地可以轻生!爷爷正在到处找你呢!你可是爷爷的希望啊!”
“兔崽子!为师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跟你细细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么!?你要是敢死,看我怎么收拾你!”
“土包子!你小子想死?好啊,你赶紧死!反正你死了之后夜氏就绝种了,你顶多也就是个夜氏的千古罪人罢了。”
“夜霜。你是夜氏的希望,是献剑峰的希望,更是鬼冬的未来啊!”
“夜霜……好好活下去!你是我们寄托在这世上的唯一希望了!”
“夜霜……”
“夜霜——”
“夜霜。”
“夜霜!”
“夜霜!!!”
……
夜霜听着,心中越发的后悔筹措,默默的低下了头。
忽地,只听那琴声中传出一声轻语:“不管过去一切如何,不管一切过去如何。即使你如今当真没了希望,当真未来将是一片黑暗,那你也应该相信——那些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人,他们会为你点亮一盏一盏的明灯,帮你照亮未来的道路。而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走下去!”
“对!对!我要活着!我要好好的活着!”夜霜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些幻影,双眼含泪的大声喊道,“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猛然间,夜霜浑身一抖,双眼猛地,睁开了……
“嘚楞楞……噔……噔——”
一曲,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