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就在眼前了，而心却沧桑了。
百灵村的这个夜色特别的黑，那一丁点的月芽儿了，早早地没有了光亮。
这个夜，特别的静，陆俊的行礼包里是有手电筒的，但他一直没有开。一个人，沉闷着呼吸，在这阔别多年的，熟悉又陌生的路上，静静地来到了家门前。
家还是那个家，只不过是多了些破旧的样子。凤婶子在灯下，一个人坐着，静静地着。陆俊透过窗缝细看时，发现凤婶子双目微闭，身子有规律地，轻轻地来回摇晃着，摇晃着……
陆俊原本想一来就推门进去的，当他看到凤婶的神情时，他又不忍心打扰了母亲的宁静，或者说是一个近六十岁的女人的心思。当中，或有着幸福的回忆，或有着痛苦的，内疚的思量……
而让陆俊觉得庆幸的是，他一路走来，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遇上。这算是老天对他的眷顾了，要不然，这么多年不回家了，凡是遇上了个人，或许是陌生了的，或许是他从未见过新人，到底说什么呢？
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母亲就坐在屋子里，就坐在那灯下，自己要如何跟她说起这么多年来的事情。或许，十年不见了，而且从来没有一点音信给过母亲。这一见面，对母亲来说，是期望已经久的，却又是不管他如何的出现，都是突然的，不好接受的。
“还要站多久，你才愿意进这个家门啊？”
凤婶双目仍然微闭着，这话音却是异常的平静。而从屋子里向他传送出来的话声，却让陆俊有着被雷电触击般的感觉。
他却心里一酸，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推开门进屋，站在了凤婶子的面前。
凤婶子慢慢睁开眼睛，不冷不热地打量着明显偏瘦了的陆俊：“出去了这么些年，人回来了，却变傻了不是？”
“妈，这么些年，让你受苦了。”
“什么苦我没受过啊，这也叫苦吗？我原以为，世上已经没你这个人了，我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少了你这个儿子。还好，算是菩萨保佑吧，人总算是回来了。”
“……”陆俊一下子跪在了凤婶子的跟前，已经是泣不成声。
凤婶看着陆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想哭就哭吧。男人也可以哭一下的，哭了会好过些。但什么事也解决不了，你知道我这个当妈的，想要的是什么？”
“知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一片苦心呢……”
“那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呢？我还以为，十年了，你回来，不说是有三两个孩子，最起码，你得给我带回来一个孩子吧。”凤婶子的声音高了，生气了。而他的声音却是稳稳的，像是百灵村的山头一样的，一个个的矗立着：“这到好了，十年了，你竟然还是红不见，白不见的一个人回来了。没孩子也就算了，至少也得找个媳妇回家来吧。好了，什么也没有，就背着个包回来。你这是成心要让你们老陆家断后啊？你说，是不是！”
“妈……你先消消气，这些年确实是发生了些事情，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事情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凤婶子看了看陆俊：“什么事，你跟妈说，到底什么事？你看看多大的人的，一走就十年，结果呢，你有什么结果了没？你叫我死后，怎么去跟你那早死的爹交待啊。”
“妈，你别动气，我知道你是个扛得住事的人。我有些事情，确实要跟你讲讲。”陆俊回头看了门外没人，才起身坐到了凤婶子的身边，轻悄悄地跟凤婶子说了好一阵子，又说了好一阵子。
凤婶在陆俊的小声谈话里，脸一阵紧似乎一阵的。她吃惊了，又平和了，又吃惊了。最后，凤婶子把陆俊推了开去，失声痛苦了起来：“你说你，造孽啊……天不旺我老陆家啊……天啊……”
没想到，原本硬性的凤婶子，却哭得差点背过了气去。任陆俊怎么劝，她也难以停下来。
陆俊说：“妈，你也别伤心了。什么都过去了，该来的它会来，该走的，它留不住，终究是要走的。万物可能都真的是讲究一个缘分，老话不是说嘛，命里有，终究就有，命里无，莫强求……”
“可是，我的儿啊，你怎么不算算，你都快四十了，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凤婶好歹算是稍稍的停息点，这一屋子的悲凉，却还是满满的。
没想到，老酒鬼在这个时候，误打误撞的闯了进来。而他一看见这情形，却完全傻了眼了。他在心里直打鼓，天啊，这凤婶也会哭吗？这百灵村的天是不是要变了，凤婶子的眼泪像是一万年都不会掉下一滴来的，今晚是怎么了，怎么都哭成个泪人儿呢？
当然，他一定神，才发现陆俊居然也在屋子里：“妈呀……是人，还，还，还是鬼啊……”
说着，老酒鬼用手把眼睛揉了又揉，看了又看：“还活着的？你狗日的，还活着的？”
屋子里，就只听见了老酒鬼的惊讶声和叹息声：“陆俊啊陆俊，你做事怎么就老是这么吓人呢。你是从地里面盾土上来的，还是从天上腾云驾雾而回来的。你狗日的你好啊，你说你，一走就是十年，对，好像是十年了吧。这么些时日里，你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说你，这么大人了，让凤婶受苦了。哟，你狗日的你喔……”
陆俊见老酒鬼回过神来了，才对他说：“大伯，我还活着的，不信你来掐掐我，看是不是真人在你面前。”
老醉鬼卷了卷衣袖，真的凑到陆俊的面前，伸手比划着，就要掐下去。没想到，他一下子又把手从空中收了回来：“你确定自己是人，还活着的？”
陆俊冲他强装笑脸地点了点。
“老酒鬼，你这个老不死，你疯够了没有啊？”凤婶把眼泪擦了，在一边插了话。
老酒鬼一听见凤婶子的话音，忙回过了身来：“我的凤婶啊，这，这，这陆俊整的这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说回来就回来了，你说吓不吓人？但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啊。”
凤婶子冷冷地说：“谁是你的凤婶，我可担不起。”
老酒鬼一听凤婶不高兴的话，就有些委屈地说：“你当然不是我的，是我孩子他们的凤婶行了吧。”转眼看了看陆俊说：“这人啊，一走就十年，十年能做很多事情了。但回来就好，能活着回来就更好了。”
凤婶子把老酒鬼瞪了眼：“你这老不死的，要不是今天陆俊回来我高兴，你在这里乱七乱八的说的这些屁话，我可饶不了你。”
“……”老酒鬼被凤婶的这一眼瞪得心里有了些发慌，张了一下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凤婶子又对老洒鬼说：“你不会是巴望着别人都死了吧，别人都死了，你还活得了吗？别人都死了，你也得被鬼把你打死。再说了，我家陆俊也没吃你的，也没有住你的，回来就回来，你还大惊小怪的。你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
老酒鬼没想到，今天陆俊回来，按说怎么也算得上是凤婶的一个大喜的日子，怎么就这样的对他凶呢？
老酒鬼服软地说：“我也是一片好心，进来看看，你说这左邻右舍的，我以为有什么事……”
凤婶是没有好声气：“你就坏吧你，你就巴不得别人家都有事。”
老酒鬼不没理会凤婶子的气话，转向了陆俊：“你说这小伙子，出去这么些年了，想来是在外面长见识了。其实，这么些年来，我还是关心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你现在应该成家了吧，媳妇是那个大地方的？长得一定像个仙女样吧。都有几个娃娃了，上学了没啊？”
“滚……跟我滚出去……”
没想到，老醉鬼没完没了的问话里，竟然把凤婶子惹恕得暴跳如雷。
这也是他老酒鬼始料不及的，他被凤婶的大呵声，吓得妈呀一声就倒翻在地上：“怎……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见老酒鬼仰坐在上急急巴巴的发愣，却不见离去，凤婶子站起了身来，提了一扫帚就要过来追打老酒鬼。
陆俊见状，赶紧过去拦住了凤婶子：“大伯，你就明天再过来蹿门吧，你不要跟我妈生气，她过了这一阵子缓过气就好了……”
老洒鬼见自己是自讨没趣，又生怕凤婶子真的用扫帚来把他扫地出门。一想到这是一件多么悔气的事情有，说出去，肯定又要被三猴子父子他们取笑，那就丢人了。
于是，老酒鬼提着他的小酒壶跑往门外跑了出去。可是他一下又折了回来，把头伸在了凤婶子家的门框里：“我没酒了……我是来装酒的……”
凤婶子瞟了一眼老酒鬼的傻样，什么也没说。
但老酒鬼算是看明白了，凤婶子真的是生他的气了。至于凤婶子为什么生他的气，他一下子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他担心的是，从此以后，是不是凤婶子就再也不跟他装酒了，那以后日子该怎么办？
所以，老酒鬼不知所措地，灰头灰脸地退了出去，喃喃自语把一些弥留在了百灵村心绪复杂的夜色里：“那……那……要不，要不我以后再来装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