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百灵村天高云淡,满山红林尽染。
当一个似乎已经从百灵村蒸发了的人,十年后再次踏上这片故土时,心总的那种纠结,或悲,或喜,百般不是。
陆俊再次来到百灵村的山头上时,日头刚过正午。远远的,百灵村还是他记忆里的百灵村,一片片金黄色的庄稼地,绵延着丰收的喜悦,而他这样一个久违了的归人,却是满心的空落。
上一次他离开百灵村时,走得太匆忙,走得太纠结。毕竟,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很多女人和他还没有搞明白。但他却决定离开了,远去了一个不为百灵村人所知道的远方。
如今回来了,远远地望着家门,面对这个让他仍旧牵挂着的家门,人却踌躇了,迈不开步子了。母亲怎么样了,她老人家还好吗?虽然有哥嫂在家,但毕竟自己一去就是十年,而且这十年里,自己未曾给家里带来任何一点的音信。
如今又回来了百灵村,站在了百灵的土地上,面对着久违的家,人又情何以堪?
陆俊远远地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百灵村,静静的伫立着,让秋日的阳光流洗着自己越发黑里透红的脸颊,让秋风不停地撩动着自己的变得有些稀疏了的短发。
陆俊把行礼放在了路边的,已经有了些枯萎的草丛里,微闭了双目,静静感受着他生活过了二十来年的乡村的气息。阳光暖暖的,风轻轻的,柔柔的,像是那曾经的姑娘的手,像是那曾经的女人的脸和腰身。记忆是如此的美好,温情又上让人如此的沉醉,而当他把又眼找开时,双目却也是湿湿的,视线已经变得越发的迷糊。
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了。他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已经离开了十年。虽然说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的,而归来,总得有着很多的东西还要自己去面对。
“哒哒哒……”
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强有力地打乱了陆俊的思绪。十年了,变化大,百灵村人也是开上了拖拉机了。陆俊揉搓了一下眼眼,想看看是谁在开这玩意儿。
他刚上凑上前去看个究竟时,人却犯愁了,还是不看了,拖机没什么好看的。反倒是怕村子里的人在这路上突然一下子见到自己,到是难免要在惊诧过后,向他问这问那的。
于是,他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一把提上行礼包,三两步就钻进了林子里去了。
陆俊把自己躺藏在了树枝叶的后面,向已经比十年前已经扩宽了不少的车路上望去,路上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到是奋力地向上挣扎着的拖拉机的声音,不断地向这边靠了过来。
过了好一阵子,一辆红色的拖拉机才冒着黑烟出现在了陆俊的视野里。
三猴子的父亲双手握着方向盘,聚精会神地往前开着,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地转着方向盘,并在“哒哒”的轰鸣声里和坐在他后面的人争论着:“叫你不要跟我说话,我在开车呢……我在开车呢……”
“狗日的……人生着嘴巴,不……不……不说话,拿嘴巴来做么?”老酒鬼坐在后面,也不服气地争执着。十年了,他更加的老了去,但似乎爱喝酒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不说话能憋死人你不……我在开车呢……”
“谁不知道你开车啊?开车你就了不起了?”
“你不要开分散我注意力,万一整出个什么好歹来,谁负责啊?这可是要钱的……”
“驾驶技术没学好,你就开车上路,晓……晓得怕了?”老醉鬼顿时一脸的坏笑。
“我这不是人老了嘛,学开车,那有年轻人上手快。笑什么……你坐我的车你还笑,笑坏了,你赔得起吗你……”
“狗日的,我赔你?做梦去吧你……”
没想到“嘭”的一声响,拖拉机被三猴子的父亲一脚刹车就停了下来:“下去,下去,下去,我不拉你了,我不今天不想拉你。”
“狗日的,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不让人坐了?”
“下去,下去,下去再上来。”
“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我这腿脚都不灵活了,你还叫我下去再上来?”
“因为,我要收费了。下去不?”
“不下……”
“那就得给钱,五角也行,一块也行。”
“不给,没钱……”
“坐车又不给钱,你这是欺人吧。”
“我说老东西,你这不是逗着闹吗。这左邻右舍的,都大半辈子的交情,还要收钱了,你好意思吗?”
“我今天就好意思了,怎么的?快拿钱……”
“你狗日的,你还真要收钱啊?”
“谁跟你开笑了,快给钱……”
“……”这招治得老酒鬼不敢吭声了,服软了。但人还是坐在车上死活不下去:“要不,等……等回去,让我儿子武发财来给你钱。”
“没钱就算了,还武发财,他有钱吗?就是有钱他愿意给吗?就是他愿意给钱,我还不要呢。”
“你怎么又不要了呢?”
“武发财一天不是打架就是闹事的,谁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的钱不干净,我不要……”
“不要拉倒,我儿子没打你就算是好的了……”
在两个人的争论里,拖拉机又在一阵哒哒的轰鸣声里远去了。
陆俊、三猴子他们不在家的这些年,武发财长大了。这个曾经被姚家村人吓得尿湿了裤档的黄毛小子,如今也是一变成了百灵村一带的大哥大。成天上街玩耍,游手好闲。无聊时,还会追着人家姑娘取笑、戏闹。
老酒鬼暗暗的观察着,我儿武发财醒事晚,特别是在男女之事上,武发财总算是有所动静了。这让老酒鬼在心底里窃喜,我儿看来是长大了,快懂事了,就等着娶了媳妇,自己就可以等着抱孙子了。
拖拉机走了,陆俊不觉也瘫坐了在草丛里。时间过得真快,武发财都长大了,这里都是他的天下了,而自己也老了。至少在百灵村人的眼里,他陆俊怎么还不老呢,一晃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不老啊?都成二班老者了。
一股人生的失意,就像是凉水井里的凉水一样,扑腾着,一个劲地冒了上来。陆俊在夕阳的余辉里,想了很多,前前后后几十年的事情,都差不多被他翻了个遍。自己这一生常年在外漂泊,幸福的,痛苦的,能与他人分享,或只能沉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就像是漫天气大雪,在狂风的翻腾里四外乱蹿,最后落得片荒芜的雪白。
天色已经晚,想来在路上的行人已经不会多了。陆俊算是想明白了,自己这是怕遇上百灵村的人了。他这样的人,这样大的男人,还仍旧是没家没业,没着落的,别人的眼光里,自己是会被烧死的。但是,怕也没用,走也不是办法,家里还有老母亲在。自己就得回去,就得去面对百灵村老老少少的眼光,或者说是质疑。
而就在陆俊背上行礼包,刚要走出林子的时候,他却一下又给吓得退了回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春花,还是你好,一晃十年,都有三个娃娃了。哎,这娃娃他爹啊,真有福气……”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声音啊,陆俊心里一酸,我的娘啊,你都老成这样了,我对不起你了,我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而就在陆俊被泪水湿了的双眼里,春花前面走着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小学生,手里牵着一个跟着她走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睡得烂熟的孩子。春花扭过头来看了看一曲一拐地背着个小背篼走在她后面的凤婶子:“凤婶,我们那有什么福啊,一家人,都被这三个娃娃压得伸不直腰了。”
凤婶子说:“这叫先苦后甜啊……我那不知道死那去了的陆俊,他没有福气啊……”
已经变得有些发胖的春花,有些难为情:“凤婶……你,你不能这么说……俊哥他人好,眼光也高,他那里会看得上我啊,是我没那福气呢。”
“他有什么好啊,都十年了,连音信也没有,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活着。就是活着,现在谁家姑娘还会嫁给他啊?”凤婶子说着,不觉也是两滴老泪挂在了眼角上,秋风一吹,就划落了下来。
“凤婶,你不要乱想了,说不定,俊早就在外面找着好姑娘了。说不定,过些日子,他就带着一大家子人回来看你了。”
“春花啊,还是你会宽我的心啊,但我这些年来算是想看清楚了。他就是个尽会折腾的主儿。”
“凤婶,你要往着好的想,要想开些,就算是俊哥在外面真的还没有人,还没有成家,那也不怕啊。咱村子不是还有人一直等着他的吗。”
“谁啊?”凤婶子苦笑了笑。
“凤婶,你是明白人,这还用我说啊。不就是艳丽吗,她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找个婆家。虽然她家里人也为了她的事急得不得了,但她总是不论好坏都推三阻四的,就是不嫁。其实啊,她不就是在等着俊子那一天回来娶她吗。”
“艳丽她那好的条件,我也不敢想了。想了也没用,我算是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能安稳过日子的主啊。艳丽到底在等什么,她到底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陆俊把凤婶子和春花的谈话听在了心里,看着凤婶子一曲一拐地从她面前的路上走了过去。他是多么的想冲过去把凤婶子背上的背篼接过来,但他终究还是迈不动步子。
在凤婶子苍老的叹息声里,在春花的话语里,陆俊竟然连走出林子的勇气都在瞬间没了。人也像是一下子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无论怎么样的挣扎,却也找不着了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