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马鹏飞从来没有做过主。对于他来说,服从长辈不仅是身在这个时代必须遵守的规矩,更是他已经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是他为人处世的底线。但这一次,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做一回主。
“老舅,吃药了。”马鹏飞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到张鸣九的床边,那股子浓浓的中药味儿引得张鸣九阵阵犯呕,却不得不喝。他若是耍脾气不肯吃药,马鹏飞这憨货能在床边跪到死。
看着马鹏飞匆匆离去的背影,张鸣九轻轻咳嗽两声,心下满是疑惑。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都是这个样子,到张鸣九该吃药换药的时候,马鹏飞都会准时回来,亲自服侍,但事情干完他便随即匆匆离去,一刻钟都不肯耽搁。
聘书、礼书、迎亲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提亲……
山间被积雪覆盖的小路上,马鹏飞一边走,一边掰着指头数来数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把缩略版的三书六礼做好了,今天下山到赵家庙置办吉服,不出意外的话,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就可以迎亲了。
想到这儿,马鹏飞憨憨的笑了笑,脚下加快了速度。
清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三月初三,庚午时。冲鼠,煞北,时冲甲子,狗食,地兵,禄贵。宜:求嗣、出行、求财、嫁娶、安葬;忌:祭祀、祈福、斋醮、酬神、修造、动土。
头戴镶着翠色玉石的黑绸六合一统帽,身穿带有福字万字暗纹的大红长衫、马褂,脚上穿着簇新的千层底布鞋。三十六年来,马鹏飞第一次穿得这么体面,人显得年轻了不少,看上去还真是个俊俏的后生。
“新郎官,吉时到了,该去迎亲了。”
所谓的迎亲,只是把新娘子从后殿接到前殿。但马鹏飞事前可是特意叮嘱过无数次,路程虽短,一样马虎不得。眼看吉时将近,充作媒婆的唐刘氏着急的不停催促,马鹏飞却充耳不闻。
“老舅,您行吗?若是不行,您就在屋里歇着吧。”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的张鸣九,马鹏飞无可奈何的上前劝道。张鸣九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距离痊愈还差着一些。马鹏飞提前办婚礼,就是存了个给张鸣九冲喜的念头,盼着他能快点儿好。
“我行,我怎么不行?”张鸣九确实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孩子嘛,恢复能力总是要强一点儿的。说着还原地转了一圈,让马鹏飞看,“怎么样?差不多了吧?今儿个可是你的大婚之期,我这做舅舅的要是不出席,那你多没面子啊?”
张鸣九嘴里哼哼着乡间小调,自顾自的抚弄着身上的新衣服。过了一会儿,才发觉马鹏飞还站在他的身边,没挪地方。便头也不抬的问了一句,“栓子,唐嫂不是喊你去接媳妇吗?啊?你小子不快点儿去,还站在这儿干嘛?”
“老舅,栓子伺候您收拾停当了再去。”
“用不着!”张鸣九瞪了他一眼,道,“快去,快去,耽误了良辰吉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马鹏飞这才乐呵呵的转身离去。
东北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在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与关内的交流实在是少得可怜。在关外大量满族人的影响下,东北汉族人的风俗习惯也渐渐满化,两个民族经过长期的交流沟通,甚至已经可以看做是同一个民族。在关外,汉人会说满语不算稀奇,满人有着汉族人的某些风俗习惯也不算奇怪。婚俗一项,也不例外。
路程极近,没与特意买马。当马鹏飞骑着那头拉木板车的毛驴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即便已经知情的众人还是一通善意的哄笑。毛驴被打扮的很是漂亮,两个耳朵边各插着一朵红花,栓驴的绳子也用红布缠过,处处透着喜气。
马鹏飞没有兄弟,伴郎的角色便由自告奋勇的金大钟担任了。金大钟右眼被金雕挠瞎,脸上也多了几条颇为难看的疤痕,但对这舅甥二人,他并不记恨。若不是自己不行正途,哪里会有当日的祸事,再说了,人家不是还给自己留了一条命吗?马鹏飞大喜的日子,金大钟也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浑身上下显得喜气洋洋的。
依旧是群众演员,几个摆弄过锣鼓唢呐的汉子充作迎亲队伍,一路上吹吹打打,陪着马鹏飞骑驴绕庙转了三圈,最后停在被修整一新的破庙后门。
马鹏飞下驴,亲自叩响庙门。按照满族的习俗,背新娘的可不是新郎,而是新娘的哥哥或是叔叔。但樱桃除了老爹王进宝之外,再无其他的亲戚。于是乎,为了迎合这个规矩,王进宝特意和田文富拜了把子,然后由田文富这个把叔背着樱桃上花轿。
新娘子上了花轿,田文富在旁边扶着轿杆子一路护送。马鹏飞重新上驴,众人再一次绕庙三圈,这一回,却是停在了被当做喜堂的破庙前门。
马鹏飞再一次下驴,走到轿旁,拿起上面挂着的弓和箭,搭箭上弓,弦拉满月,对着花轿连射三箭,以驱除一路上带来的邪气。紧接着,盖着红盖头的樱桃在两个婶子的左右搀扶下走下轿子,踩过地上铺着的红毡,象征一生一路永远走鸿运。
走到庙门口,马鹏飞接过旁人递上来的秤杆揭开樱桃头上蒙着的盖头,一挥手,扔到屋顶上去。这一点和汉族人又有不同,盖头不是在洞房中摘,而是在大门口摘掉,扔到棚顶,这样便预示着一桩称心如意的婚姻已然上达天神了。
大堂里,王进宝和张鸣九两人已经端坐堂前。这两家高堂,一老一少,看上去实在是滑稽。大喜的日子,可不是只有成亲的那一男一女才高兴,满屋子人人都是喜上眉梢。张鸣九倒是有兴致和王进宝说上两句,可王进宝却固执的维持着他的尊长威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张鸣九的亲近丝毫不予理会。张鸣九正自觉无趣之时,马鹏飞和樱桃二人已经走上堂来。
据说是秀才公出身的黄岐黄相公手持几张大红纸,在堂前念念有词。大多数的句子,这些庄户人根本就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喜词这种东西和戏台上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差不多,老百姓对那种文绉绉的东西,大多都听不懂。听不懂算什么?大伙儿要的就是个热闹,人家结婚有喜词,咱结婚就一定也要。
好不容易把喜词读完。黄岐把手中的几张大红纸卷好,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高声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看着婚礼进入*,张鸣九的兴致上来,愣是要献歌一首。马鹏飞自然同意,除了这次自作主张,结婚给张鸣九冲喜之外,他一向对长辈的话是无条件服从的。宾客们也乐得有歌可听,各个欢呼着起哄,场面一时愈加热闹。
唯独不大高兴的就是樱桃的老爹王进宝了,女儿大喜的日子,他不想听张鸣九这傻小子唱什么歌儿,甚至连马鹏飞之后的敬酒也想一并取消咯,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没那个分量。
千百年来,拜堂成亲时二拜高堂拜的都是公公婆婆,除非倒插门,否则从来没有拜岳父岳母的规矩。马鹏飞父母双亡,家中只有舅舅这一个长辈,张鸣九坐在堂前受礼本也是情理之中。而他这个岳父也坐在堂前就不合规矩了,若不是张鸣九点了头,马鹏飞是说什么都不会破规矩,允许王进宝在堂前坐着。既然已经是坏了规矩了,王进宝就是再不愿意,也插不上口。
“吉祥的日子,宴席开始了。
欢快的日子,媳妇进门了。
圈里养了的肥猪,把它杀了。
天地诸神,洒酒供奉了。
为新婚夫妇,望神多多保佑。
愿夫妻幸福,白头到老。
六十岁无病,七十岁才算老。
八十岁子孙满堂,九十岁须发班白,百岁无灾。
对长辈世世尽孝道,对兄弟要互敬互爱,对子孙要善良。
愿日后生活富裕无忧,官运亨通,夫妻共享荣华富贵生活。”
这一首歌儿名叫《阿察布密歌》,是满族人在婚宴上必唱的歌曲。张鸣九用满文唱下来,众人竟然是一句都没有听懂。
马鹏飞从来都不知道,张鸣九还有说满语的本事。张鸣九事后也只是轻描淡写的解释,他是赫舍里氏的子孙,就算如今改了汉姓,也不能忘了祖宗,满语是一定要会说的。
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是纠缠什么汉文满文的时候。一曲终了,马鹏飞宣布开席,端起装满了烧酒的大碗准备给客人们敬酒。不想张鸣九一把抢过他的碗,冲屋里撇了撇嘴,道:“用不着你敬酒。去,去,去,进屋陪媳妇去。”
“老舅,这……”余光扫了一眼等着看笑话的众人,马鹏飞一脸的尴尬,“老舅,这不合规矩……”
“个狗屁的规矩!”张鸣九眼睛一瞪,“咣当”一声把碗蹲在桌上,“我不懂什么破规矩,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小子去是不去?去是不去?”
“这……哎,好好好,我去,我去。”眼看着张鸣九有发飙的趋势,马鹏飞赶忙行礼道,“老舅,我去我去,我这就去。您息怒,留神身子啊。”
马鹏飞灰头土脸的跑进被打扮成洞房的后堂,惹得宾客们一同大笑。王进宝紧绷的脸也舒展开来,看上去,这小亲家还不错呢!
马鹏飞进屋没多大工夫,里面就熄了灯,至于熄灯之后的事情……就是不是我等外人知晓的了。
三生石上注良缘,恩爱夫妻彩线牵。
春色无边花富贵,郎情妾意俩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