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马鹏飞赶着装满了米面蔬菜、油盐酱醋的毛驴车,准时等在了和张鸣九约好的那个村口,直等到天黑透了,也没有见到张鸣九的身影。看着漆黑的夜空,他心中顿时有些发慌,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老伯,老伯,您有看见一个十岁的孩子吗?大概这么高,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
“没有,没有。”
“大婶,大婶,您……”
“大哥……”
马鹏飞赶着毛驴车,逢人便问。一直走到离赵德高家不远的地方,才有一个孩子给他指了路。那首饰店伙计把张鸣九押送里正家的时候,好多爱看热闹的孩子都看到了。
一刻钟后,赵家庙胡氏医馆。
“胡郎中,我老舅他怎么样了?他……他不会有事吧?”看着趴伏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张鸣九,马鹏飞一脸的担忧之色。见大夫起身,便迫不及待的上前问道。
胡郎中缕着山羊胡子摇摇头,示意马鹏飞出去说话。
“还好是冬天,棒伤不至于溃烂,只要好生调理几个月,就会痊愈。只是……”
“胡郎中,有什么事儿,您就说吧。”马鹏飞掏出五两散碎银子塞到大夫手中,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胡郎中,我从小父母双亡,是外公带大的。如今外公他老人家不在了,我若是让他这唯一的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日后可怎么有脸见他?”
“只是这伤在表皮还好治些,伤在肺腑可就不好治了。”
“这……难不成打坏了五脏六腑?狗日的王八蛋,老子和他拼了!”
“哎呀,你别急,你别急。年轻人,这么大的火气可不好哟。”胡郎中拦住一时怒急竟要冲出去拼命的马鹏飞,缕着胡子,慢条斯理的说,“这肺腑之伤倒不是打出来的。只是屋中那孩子脾气应当是着实不好,刚刚你也看到了,昏迷之中还呕了几口血。那是急怒攻心,血热妄行而致,是肺中的血,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啊?”马鹏飞一听顿时傻了眼,看着胡郎中不知所措,“那……那可怎么办啊?胡郎中,胡神医,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老舅,我……”
“咳咳……”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不一会儿,张鸣九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栓子,栓子……”
“哎,栓子在呢!”马鹏飞赶忙答应一声,掀开布帘进到屋内。看见张鸣九挣扎着要起来,马鹏飞吓得扑到床边跪下,急声道,“老舅,栓子在呢,栓子在呢。老舅,您要干什么?栓子帮您啊。”
“我……回家……回家,回家……”张鸣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让马鹏飞感到阵阵的恐惧涌上心头,若是张鸣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别说没法跟从小把他带大的外公交代,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老舅,咱暂时不能回去。”马鹏飞跪在床边,柔声哄道,“老舅,您这棒伤太重,实在是挪动不得。听胡郎中的话,咱先在这儿住一阵子,等您伤好些了,栓子就陪您回去,好不好?”
张鸣九这倔强的脾气,哪里肯听?看马鹏飞不肯让他起来,便自己撑着床铺吃力的想爬起来。
“老舅,老舅,您……哎呦,慢点儿……”马鹏飞急得满头是汗,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得伸手扶住他,帮他起身,“慢点儿,慢点儿啊……”
“栓子,去买点儿药……咱带回去。”
“哎,栓子这就去,您别急,别急啊。”马鹏飞帮张鸣九靠着被褥勉强坐起来,眼看着他疼出几身的透汗,脸上却还强自保持着微笑,心中顿时火烧一般难受。
这天底下,第一个惹恼马鹏飞的人,是张家的三姑爷,因为他强抢张家祖产,把张鸣九赶出了老宅,不得不背井离乡,受漂泊之苦。第二个惹恼马鹏飞的人,就是赵家庙的里正赵德高,因为他把张员外从小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动一根毫毛的宝贝儿子打成了这幅样子。
像马鹏飞这种老实人记恨起人来,比普通人更可怕。他可以忍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辈子,只为了报这个他心中的血海深仇。
马鹏飞赶着毛驴车回到山中的破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庙中黑漆漆的没有半分光亮。
马鹏飞不禁在心中暗暗嘀咕:这些人还真是不晓事。这么晚了,自己二人还没回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担心,亏得老舅还想着他们别饿着。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敢自己想想罢了。老舅待人一向和善,虽说脾气是倔强了一些。但只要是他身边的人,他可是从不亏待的。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竟然存了把这些吃的喝的藏起来,让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尝尝挨饿的滋味儿的心思,老舅他怕是第一个饶不过自己。
“嘎——嘎——”
深夜的天空中,传来金雕的叫声。看来这大半夜的,也只有这小畜生还想着自己的主人。谁说人比动物强啊?张鸣九救了这鹰一条命,这鹰都知道感激张鸣九,就算是赶都赶不走。哪像人呢?长了那么多的心眼儿,却没有一个肯为别人想想的。
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都没有听到张鸣九那熟悉的呼哨声,金雕有些急躁的晃动着身子,嘴里不停的“嘎嘎”叫着。
“栓子,停……咳咳,停一下。”
马鹏飞闻声赶忙拉住毛驴,转身来看车上趴伏着的张鸣九,“老舅,怎么了?”
张鸣九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转过头,看了看盘旋在头顶的金雕。往日再轻松无比的一声唿哨,生生被咳嗽打断,但即便如此,金雕也已经发现他了。
俯冲下来的金雕收拢翅膀,落在车板上,低着脑袋,轻轻蹭着张鸣九费尽力气才抬起来搭在边上的手,喉咙里的叫声,听上去竟如呜咽一般。
“好了……咳咳,好了。听话,睡吧,去睡吧……”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遵从,金雕拢翅停在张鸣九身边的车板上,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
“老舅,咱进去吧。外面风大,您这伤,吹不得风的。”
“这么晚了,别打扰人家休息。”张鸣九转动眼睛,四处看了看,“那边儿,我记得有个小房子,咱去那儿住一晚。”
顺着张鸣九的目光看去,马鹏飞不禁蹙起了眉头,那破烂的房子,哪里是人能住的?“老舅,那……”
“去。”张鸣九轻轻吐出一个字,便闭上了眼睛。身后的刺痛让他难以忍受,即便是数九寒天,还是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马鹏飞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径自进屋用厚厚的稻草铺出一个简易的床铺来,小心翼翼的避过伤口,把张鸣九挪到屋中。等他再把白天买的米面蔬菜、油盐酱醋挪到屋里放好,卸下木板车,把驴子拴好喂过,回到屋中的时候,张鸣九正趴伏在稻草床上,手中摆弄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栓子,你知道吗?这是康熙朝孝诚仁皇后赏赐给我家先祖的。我们这一支打从老祖宗那儿起,辈儿辈儿没出息。就在乾隆朝露过一回脸儿,还差点儿弄得满门抄斩。这金镯子是我张家的传家宝,唯一的传家宝,本来是留给儿媳妇的……”
“老舅……”
马鹏飞轻声喊了一句,张鸣九却不理他,自顾自的说,“你要娶媳妇,咱可以没有像样的聘礼,但不能连套首饰都没有。这个镯子,就送给你媳妇吧。”
“老舅,这怎么行?这是张家传家的宝贝,我……栓子要不起……”
“拿着。栓子,你过来,拿着……”见马鹏飞不肯挪地儿,张鸣九皱了皱眉头,身子一动,牵动伤口,疼得他咬着牙呻吟了两声。
马鹏飞见了赶忙跑到床前,屈膝跪下,小心翼翼的帮张鸣九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口中急切的劝道:“老舅,您别动,别动,小心啊。”
“栓子,算老舅求求你了,拿着,把这镯子拿着。”
“老舅,栓子真的不能要……”
“你得要。”张鸣九把镯子朝他手中一塞,转过头面向墙壁,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这镯子你得要,没这镯子,你成不了家。成家了,才能立业。你都三十六了,再不成家立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看着被打得下身血肉模糊的张鸣九,马鹏飞咬着嘴唇,眼泪不争气的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