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官府通缉的一老一少，是父子二人。老汉名叫彭万荣，祖籍吉林双城，家中几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中只有一子，也就是那个小伙子，名叫彭贤，表字相亭。
彭贤幼时曾读过五、六年的私塾，直到家乡遭遇匪患，他和老爹从双城一路逃难到新民。人生地不熟，没有了祖田祖屋的父子二人日子变得愈加清贫了。无奈之下，十一岁的彭贤只得到粮行做学徒，以补贴家用。
三年前，彭贤受一个日本商人的影响，萌生了留学的念头。没日没夜的苦干了大半年，终于攒够了出国的费用，并在那年冬天，乘船去了日本。直到半个月前，才回到了国内。还没来得及在家中多歇歇脚，便因为那一身短发洋服引来了官府的通缉，硬说他是乱党，要抓他入狱问罪。
张鸣九好奇的摆弄着彭贤脑后那根黝黑发亮的大辫子，半晌才咧嘴笑道：“我说这辫子怎么那么好看呢，合着是假的啊？”
“呵呵，不瞒兄弟。我在日本呆了三年，一头短发早已习惯了。如今戴上这条辫子，真是怎么动怎么别扭啊。”
“你在日本呆了三年，就别扭？呵呵，你还在中国呆了将近二十年呢，这剃了头，你就不别扭？”张鸣九冷哼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数典忘祖’可不是什么好词。我就不明白了，东洋鬼子的装扮哪儿好啊？矮胖子，罗圈腿，怎么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学呢？”
“兄弟此言差矣。甲午一战，使国朝蒙羞，百姓受苦。东洋人固然可恨，但不能因为他可恨，我们就封住与其交往的通路。恰恰相反的是，我们应该抖擞精神，像良图先生所说的那般，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此这般，国朝才会有希望啊。”
“嗯，说得好像蛮有道理的。”张鸣九点点头，手上的酒杯轻轻转着，几近全满的一杯酒竟然没有洒出一滴来，“不过啊，那个良图先生，是谁啊？”
“良图先生，姓魏，名远达，字默深，号良图。他老人家的《海国图志》可是很出名的，兄弟没有看过吗？”
张鸣九略显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倒是读过一阵子的私塾，三百千也有背过，但说来惭愧啊，到现在，我还连字都认不全呢，哪里读得懂那么多书？”
“兄弟若是想学，我倒是可以读给你听的。”
“哦？这倒不错啊。”张鸣九笑着点点头，但随即眉头又轻轻一蹙，“我倒是想听你读，可是……鸣九有要务在身，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啊。前一阵子，我倒是请到一个师爷。不过，想想八角台我那几个手下，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也只能把那师爷留在八角台掌总了。现在，而今，眼目下，我身边急需一个师爷啊。”
张鸣九口中说着，眼神却似有似无的往彭贤的脸上飘去。书生啊，留学生啊，大才子啊。孟子不是说过：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这样的小把戏，应当算得上正道吧？圣人都说可以了，那应当就是可以咯。
“今日兄弟救我父子，活我全家。大恩不报，我彭贤难以做人。既然兄弟府上缺个师爷，若不嫌弃，我愿助兄弟一臂之力。”
“先生都不问问鸣九是干什么的吗？难道就不怕……上了贼船，不好下吗？”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既然说了帮你，就不会轻易反悔。”彭贤一脸的大义凛然，那副慷慨赴死的表情着实让张鸣九在心底轻轻一笑，文人呐，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喜欢上纲上线，不把事情弄大了，就好像人家都会轻视他一样。不过，想归想，脸上却没有表露出半分来。
“好，好，好。”张鸣九眼睛一亮，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向着彭贤一躬到地，“那就委屈先生了，若是有空闲时间，还是希望先生能给鸣九讲讲那个，那个……哦，对对，那个《海国图志》，鸣九可是感兴趣得很咯。”
张鸣九到新民府，不是游山玩水来的。他所想的，也不仅仅是一两天内的事情。自古以来，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他心里装的，虽然达不到万世那么久，但几年之内的轮廓确实是有了。
新民府，将是整个张作霖集团几年内最为主要的活动区域。作为张作霖身边，唯一的非军事系统负责人，张鸣九深感自己肩上的担子，似乎是有千斤之重。让他每一次起步落步，举手投足，都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来。
被派到新民府打前站的小伙子，原本是五常赌档的荷官，名叫苏廷威。长得肥头大耳，一脸的福相，矮胖的身材，大肚子，整天乐呵呵的，就跟弥勒佛一般，身上很有一些喜气。别看他一身肥膘，看起来似乎是傻乎乎的。但那一双手，着实厉害，做牌的技术在整个五常赌档那是头一份儿。
张鸣九几次到五常赌档散心，小赌几把，蒲老实都会特意把苏廷威安排过来伺候。一来二去，张鸣九算是对这个小伙子有了不浅的认识。
本分认真，办事利落，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半点儿亏都不肯多吃。这就是张鸣九对苏廷威的印象，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派这个小子来新民府打前站。
“九爷，院子都给您置办下了。三进三间的大院子，都收拾妥了，您现在进去就能住。给您从后街买了十几个仆人，来历都是清清楚楚的，免得您现买，麻烦。”
“嚯，行啊。”张鸣九看了一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的苏廷威，面上赞许的一笑，“你小子，办事妥帖，那是没得讲啊。蒲老实那双眼睛，还真是够厉害的。”
“哎呦，爷，您说这话小的可不敢苟同了。”苏廷威一脸认真的反驳道，“五常赌档上上下下，从王总管、蒲掌柜，到我们这些小伙计，哪一个不是因为爷您慧眼识人，才有了这么个前程？蒲掌柜顶多是引荐之功，您才是有识人之明呢！”
“行了，行了，你那张嘴啊。现在还能张得开，我真是服了你了。”张鸣九摇摇头，走进那个三进三间的大院子，“那么多糖，怎么没给你粘上呢？”
苏廷威笑了笑不说话，引着张鸣九三人和路上救回来的那对父子进了院子。
这宅子确实是够阔绰的了。从宅门进去，迎面便是影壁，往左穿过一道门便是倒座房，也就是所谓的南房。南房正对着垂花门，从垂花门进去，就是个大大的庭院，左右是西东厢房，抄手回廊。北面正房旁边还有耳房，最后面是后罩房。
“九爷，旁边还有处园子您看看吗？”
“园子？”张鸣九疑惑地回头看去，“要园子干嘛？你怕我闲着？”
“额……不不不，九爷身担要务，哪里有空那些东西？小的这就去把它买咯，省得您看着碍眼。”
“你诚心逗我不是？”看着苏廷威那一脸笑容，张鸣九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难得你想着，这回就留下吧。不过，廷威，你记住喽。爷不喜欢这些小把戏，要玩儿，玩儿大的去。”
饶是苏廷威心理素质过人，也被张鸣九那一句冷冰冰的话给吓出了一身冷汗。那眼神中的威压之气，他是从未见过。无论是王总管，还是蒲掌柜，他们就是火冒三丈的时候，也做不到张鸣九的十分之一啊。
“是，小的不敢了，再不敢了。”苏廷威控背躬身，老老实实的垂手应下。见张鸣九朝前面走去，这才提起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兀自嘟囔着，“至于嘛，不就是座园子？又不是我要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