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范永斗
范永斗最近很高兴。自从前几年自家的商队去了辽东，跟辽东的女真人进行过一次贸易之后，一条金灿灿的财路展现在了范家的眼前。尤其是当年与女真可汗努儿哈赤的会面，现在回想起来，范永斗还感觉心里暖暖的。
范家祖籍山西介休，但是现在的范家，主要的产业都在张家口。听父亲说，范家早在元朝就开始经商了。山西靠近蒙古边境，那时候蒙古人南下一开始，山西就成了敌后，能跑的人都跑了，不能跑的人也没地种了，好好的地都让元朝变成了牧马场。忽必烈立大元帝国之后，黄河以北的地方都分封给了蒙古贵族。那些蒙古人，虽然入主了中原，还是不会种地，在丞相脱脱上台之前，大部分蒙古贵族也只是会放牧牛羊，不住房子住帐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范永斗想着，呸了一声。等蒙古人想起学着种庄稼的时候，亡了。元朝时候，读书人也不让考科举了，说是女真人学汉人读书才读傻了，变娘娘腔了，只会拿笔，不会拿剑了，所以长生天保佑的大元一兴起，女真金国就也亡了。
圣人们教导，耕读传家。反正在元朝的时候，是想耕地，没地了；想读书，不考试了。没办法，山西人就只能做买卖了。后来大明立国了，想着这是咱汉人的天下了，不成想，商业成贱业了，老范家成贱籍了。听说大明的太祖朱重八以前是要饭的，受了商人的欺负，仇富，所以把所有商人都看成仇寇，一旦坐了天下，就划分三十种贱业，把以前所有得罪他的，都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反正山西这片，没几个念着老朱家的好的。而且老朱家的大明立国以来，山西就没好收成过，最近几年更是天灾人祸的。
太祖在位的时候，猛将如云，烈士如虎，像常遇春，打起仗来不要命，蒙古人听了他名号都绕着走，像徐达，镇守北边十多年，固若金汤，戏文里都传唱了二百多年。可惜后来太祖坐了天下，就一个个给弄死了。成祖也是以武立国，几次北伐蒙古，深入不毛，那也是豪气干云。后来大明的皇子皇孙的，就不行了。太祖在位时，为防范蒙古人，定下了大力养马的基本国策，在北方各地实行马政。可惜，“经是好经，让歪嘴和尚给念坏了”，范永斗如是想，好好的马政，变成了祸国殃民、榨取民脂民膏的政策。马没养好的，有个病有个灾的，养马的民户就是家破人亡啊。所以有些山西、河北的人，没法安居乐业，只能去当马匪了。幸好自家会经个商，走南闯北的，有个安身立命之业，不至于落草为寇。
万历年间，张居正张相公当政，与河套地区的俺答汗议和，开放互市，这算是给了山西人一个生路。张相公的一条鞭法，按家资殷实程度收税，真是一个好政策，虽然这个不利于商人，但也还得说，是个好政策。毕竟，农民太苦了。可惜张相公好人没好报。
不管怎么说，张家口就因为互市发展起来了。范家也因为到口外贸易，在张家口这个地方扎下了根。到范永斗这一辈时，范家在张家口也算数一数二的家族了。但官府登记还是客籍。范永斗打小就跟着父亲、叔伯们一起赶着驼队到口外贸易。
到口外贸易，是把命别在腰带上的生计。在茫茫草原，你根本不知道遇到的是商队、马匪还是蒙古部落。就算正经的蒙古部落，你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跟你贸易还是打算强抢。范永斗他们这些在口外贸易的人，都识字，但不多。反正也不考举子秀才的，会记账就成了。会算账，会蒙古话，这比识字读书重要多了。读什么书啊！圣人说的话很好听，但是能换来蒙古人的牛羊吗？
想做官的人才下死力气读书。而读过书的人，基本上就都傻掉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说个话先子曰诗云地，半天扯不到点子上。范永斗很讨厌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官府的人也玩心眼，但他们的心思都用来琢磨着怎么坑老百姓了。对于官府，范永斗的政策就是多给钱，哄欢气了，别来找茬就行。相对于官府，范永斗甚至更喜欢跟蒙古人打交道。他们要跟你好起来，称兄道弟的，一口一个“安达”。范家在口外贸易，讲的是一个信字。吐一口唾沫是一个钉。这不能不说是沾染了草原上牧民的气质。
那年冬天，范永斗等八兄弟带着驼队跋涉在茫茫的蒙古草原上。天气寒冷至极，大雪纷飞。他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这样往前走着。鞋里渗进了水，脚冻麻木了，心也麻木了。
去年碰到的蒙古人部落，说好要他们去贸易的。结果他们商队去了才发现，今年的大雪，把他们那一个部落的人都给冻死了半数。牛羊也都饿死了。自己带过去的东西，他们也买不起了。范永斗他们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出门在外讲的是个信义，他们还是给对方留了点东西。但自己的东西也是拿本钱收来的，有一部分还是赊来的，肯定不能全施舍给了他们。蒙人部落千恩万谢，商队则原路返回……范永斗心里在默默地叹气。
其实，要是关内的买卖好做，他们也不想这样长途跋涉，饥寒交迫。原来范家还兼做贩盐的生意，结果朝廷里有人脑袋一拍，原来的“开中制”变成了“折色制”。就是管制盐业销售的盐引制度，由原来的鼓励贩运边军粮食的功能，转变为赤果果地敛钱了！这样的制度对山西商人打击很大，还徽州商人趁机兴起。
就在范永斗边走边沉思的时候，大地传来众多马蹄同时敲打地面导致的震动，长期在口外贸易的人对此并不陌生：是一个马队飞驰而来了。到了近前，对方减速，领头的人也不废话，问道：“你们是明国的商人吗？”说的是和蒙古人差不多的话。但范永斗没听过蒙古人这么说话的。看见商队里没人答话，对方又用不太流利的汉话重复了一遍。
范永斗用蒙古话回了一句：“是，我们是张家口那边的商人。你们是蒙古人吗？听口音不像啊。”完了还用汉语重复了一遍。表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明国人”。
对方一时没有直接回答他，转头说了一句：“他们是张家口的商人！我们到地方了！”后面的那些人传来一阵欢呼声。他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们是女真人，是来张家口贸易的。”
哦？女真人？“你们不是在辽东的吗？怎么到这里贸易？”商队的老二王大宇，心直口快，问道。
“不瞒各位，我们是建州女真，跟大明国打着仗，东边是没法贸易了。所以受大汗之命，来西边看看……我看你们这是住回走的路啊，你们的货物这是没卖掉？要不就都给我们吧！”
商队的人一听这话，都很高兴。原本想说“你们女真与我大明是仇人，我们不卖你们东西”的王大宇，在范永斗的眼神示意下，也忍住了没开口。
“不过，我们所需要的，可不止这么一星半点。所以我想跟你们回张家口，跟你们谈笔大买卖！”
“还有‘大买卖’？！”商队的人哄然议论起来。范永斗他们几个领头的也没别的话说。这个情况下，还说什么呢？天寒地冻的，什么也不说了，先回家要紧！
女真人上来先把他们的货物接过去，按他们出的价格把钱交给他们，然后两队合一队，往张家口进发。
范永斗他们也知道，朝廷对女真以及与女真比较搭界的蒙古人部落都实行禁运。比如察哈尔的林丹汗也在禁运之列。但是朝廷的命令，在下面真没谁当回事。一是当官的管不严，反正塞点钱，就网开一面了。另外，官兵都躲在关内，出了关，进了草原，几百里没有人烟，消息也不通，你把货品卖给了谁，他们官府去哪知道啊！天地，地知，商队知，蒙人知，都是靠这个贸易活着！谁吃饱了撑的去报官？
但是，带着这一队女真人回张家口，范永斗就有点惴惴了。要是让人看出来怎么办？抓着把柄，那就是通敌，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不过所幸，蒙古人与女真人还真差不太多，猛一看真分辨不出来。不知是他们故意打扮成这样，还是本来就这样的。官府那帮人少有懂蒙语的，口音之类他们更听不出来了。
回到张家口，商队兄弟们各回各家，悄悄地把女真人来贸易的事跟家族里的长老们一说。各家长辈一合计，这事干系重大，利润也大，干不干还得一块开个会商量商量，一起拿个主意。张家口的商人们还是挺团结的。蒙古人的贸易是做不完的，这就是一个卖方市场，各家之间只有合作的份，没有竞争的事。他们这个商业食物链上，除了大自然与官府，还真没什么其他天敌！
最后各家共同决定，干了！然后约见女真人贸易代表，商谈了贸易的具体细节。女真人带来的是珍贵的东珠与长白山的老参。这玩意在关内那是价值连城啊！女真人说了，在我们那旮旯，这此东西都臭大街了，想要多少有多少。我们那儿现在就缺粮食、衣物、铁器、种子……
“这哪是‘就缺’啊？这是什么都缺啊！”
反正吧，这辽东的物产，关内什么价钱，女真人都半价出售，只要你们愿意卖！如果自己运货物去女真人地界上，那还可以优惠！
总之，这条线就这样搭上了。这里面也没官府什么事，官府也什么不知道。
范永斗又代表家族，领着张家口的所有商人世家的子弟们，带上关内最不缺的各种日用品，就辗转去了辽东，去了传说中的抚顺。
在抚顺，女真首领努儿哈赤亲切接见了他们。并且还宴请了他们，王爷贝勒们在一边陪酒。席间聊的都是《三国》、《水浒》，都是平话演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如此殊荣让这些世代贱籍见官就跪的商人们受宠若惊。
有人要问了，明朝不是对外自称天朝上国吗？怎么自己的国民出了国，没有一点大国国民的范儿啊？确是如此。虽然明朝是大国，但明朝国民在国外还真没什么地位。永乐年间，皇帝一高兴，把浙江三十六姓人家赐给了地图上都不带标出来的琉球王国国王尚家世代为奴！
总之吧，那天天虽寒，商人们的心里是暖暖的。席间，努儿哈赤一高兴，还拿出他自己写的《七大恨》，念给商人们听。军国大事，商人们不懂，但大明朝廷的傲慢，连身为大明子民的这些商人们也深有感触，大有共鸣，心有戚戚！席间说得高兴了，一起拍桌子拼酒，一起且歌且舞……
出门在外，讲的就是一个信义。信是什么？就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义就是讲义气，投桃报李。人家对咱这么好，咱就要对人家好！最后双方在亲切友好互谦互让中完成了一次胜利的交易。当然回到张家口，从辽东带回来的东西一脱手，商人们赚得也是盆满钵满！
辽东也有明人，他们中但凡有点本事的，现在就身居高位了！别人不说，那个叫范文程的秀才，搁在大明，屁都不是，在女真人那边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现在大明朝廷要搞什么共济会，还要济贫、劝学、兴业，范永斗对此不屑一顾：不过又是一个卖官鬻爵的法子而已！是人不是人的，都加入那个会，混个名声而已，也没见有几个真心办实事的！反正这遍地乞丐饥民的，没看出来少多少！范家也施个粥啊，赈个灾的，不过只在张家口和老家介休施舍。范家在介休还有点田产，反正难让乡亲们承个情，别到灾年来吃大户，就成。施舍大多反而成了荒年吃大户的目标的话，那反倒不美了！
这几年范家和其他商人家族多次派人前去辽东贸易，回回都是双赢。有一回有个兄弟回来跟范永斗说，他顺口给现在的可汗洪太极出了个主意，说喜峰口的地形如何如何，可以从那里突入关内。范永斗听了，只是白了他一眼。在范永斗认为，女真人要打进京城就打进京城吧，反正这天下是老朱家的。不过想到女真骑兵真要打进关内来，恐怕老百姓要遭殃，心理还是有点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