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我心欲碎
入城时天已大亮了,在早起的市民诧异的目光注视下,蒙劲一行辗转几个街区到得一幢青石建筑前。巴克特拉城最好的医生,普兰塔先生就住在这里。
这幢房子里的人见惯了血淋淋的抬送,熟练地接过伤员送进宽大的诊室。快步走进来的普兰塔医生是一位满头银发的慈祥老者,他有一双深邃睿智的眼睛,一双硕长灵巧的手,只是长久地缺乏日晒皮肤显得过于苍白。老人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战栗的悲鸣扑到诊床边,“儿子,你怎么弄成这样?!”
儿子?盗尸人是巴克特拉城最好的医生普兰塔先生的儿子?这怎么可能?!蒙劲实在没有办法把这俩人联系起来。
送诊的路实在太漫长了,小普兰塔脸色惨白如纸,他尽力挣扎着说,“我没能弄回您急需的那具尸体,我把自己给您送来了,父亲,但愿但愿还不晚!”
这,这话,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父子俩要干什么?他们,难道——呀!
真相似一头狂奔的莽牛,狠狠地,狠狠地撞在蒙劲胸口,他这自命不凡的“神探”,自鸣得意的影子执政官,大张着嘴却怎么也吸不回呼出去的气了!一个声音起自心底,一路冲撞着直上顶门:蒙劲,你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自作聪明的混蛋!
气若游丝的小普兰塔,艰难地转过头,微弱地声音说:“你就是——就是那位影子、执政官吗?能求、求你一件事吗?”
蒙劲泪随声下,紧紧抓住小普兰塔先生的手,“您说,您快说!”
小普兰塔笑了,这生命尽头的绽放是那么样的绚丽,就听他说:“我的、父亲要看、看看心脏是怎样搏动的,这是他许久的愿望了——今天是个机会,或许、这是、是他一生唯一的机会啦!请你的士兵、不要——不要打扰他!行吗?真遗憾,我是永远都看不到啦!”
蒙劲失声痛哭,他口不能言只有使劲点头!他明白了,小普兰塔为什么没挥刀扎向胸口,原来是要保留一颗完好的心脏,原来他早就做好了为医学献身的准备!
小普兰塔的脸上放射出圣洁的光芒,开始无声呢喃,蒙劲伏上去听——“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为证——我愿尽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无论至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人、家属谋幸福,并检点自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是希波克拉底誓言!医者奉为圭臬的希波克拉底誓言!
老普兰塔先生有条不紊做手术准备了,这位医生同时也是父亲,神色是那么地肃穆专注。小普兰塔说不出话了,只有用眼神与父亲交流。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蒙劲向这对高贵、圣洁的父子顶礼膜拜!
女仆推门探进头,“先生,执政官大人到了,他要搜查我们的房子!”
普兰塔先生恍若未闻,继续工作。
蒙劲抹净脸上的泪,“不要打扰先生,我去拦住他们!”
——这时,踌躇满志的罗德修斯,正指挥士兵包围这幢房子。他例行公事不假,可也是表演给大群围观的市民看。
消息哄传得真快:小普兰塔医生居然就是碎尸抛尸的恶魔!或许是他们父子同谋吧?人们先是唏嘘感叹,后切齿痛骂:他们亵渎了人体,亵渎了众神,把他们投进石臼捣成肉泥!把他们拎上山崖推下深渊!
市民们鼓噪上前要冲进房子自己动手。罗德修斯尽显执政官的威严,“退后退后!惩罚罪恶的是法律,而不是暴力!”
蒙劲出来了,罗德修斯张开臂膀迎上去,“朋友,我的朋友,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万没想到,本城最高行政长官的满腔热情,换来的是一声断喝,“站住,不许进前!”
“你疯了吗,秦!”罗德修斯满脸错愕。身后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我疯了!我傻了!不是我自作聪明谁能找到这里?”蒙劲声与泪倾泄、滂沱,“都是因为我逞能,让一位献身医学的青年命丧我手!我才是罪人!”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又开始更大的鼓噪喧哗,乱轰轰拥上来!
蒙劲拔刀断喝,“谁敢近前,别怪我刀不容情!”
人群被镇住了,罗德修斯冷静下来,“秦,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抗拒法律,你在包庇罪犯!”
“他们无罪!他们是这城中最高尚最纯粹的人!他们拯救过千百个生命,可是他们不自满,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探究人体奥秘,只为提高医术!他们没有害过什么人,也不想惊吓什么人!如果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与希波克拉底比肩齐名!”
人群静默了,人们细细品味蒙劲的话,似懂非懂。有个声音打破了静默,“我们听够了激情演讲,实话说吧,你要干什么?一直拦在这里吗?”
蒙劲一字一顿,声与泪下,“濒死的小普兰塔先生恳求我:恳求我给求知探索一个机会,给造福人类的医学一个机会!我答应他了,不会太久的!”
人们终于被打动了,耐心地等待……
老普兰塔医生蹒跚着出现在门口,丧子之痛使他形容枯槁,双眼像干涸了的井,可是在那井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熠熠生辉!那是探索与发现的狂喜!在来自两个极端的情绪作用下,老普兰塔陷入了癫狂!
“儿子,我看见它在跳了,是的它在跳,跳得多有力呀!等等我,儿子,别走得太快,听我讲给你!”
士兵蜂拥而上架走普兰塔医生……蒙劲抱头瘫坐在门前台阶上,悔恨、愧疚、痛惜,不甘,轮番撕咬着他的心!他的一颗心破碎了!
——第二天,城外的墓地又添一座新坟,墓碑上书有这样一段话:这里长眠着巴克特拉城最优秀的儿子,但愿一项高尚的事业,不要因为他的离去而中断!
我要救他!我有责任救他!也只有我能救他了!蒙劲在小普兰塔医生的墓前立下了誓言。
——救人要先救心,老普兰塔先生自打入狱,两天来粒米未进,他一心求死!儿子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去对他打击太大啦!
经过执政官特许,蒙劲带了食物去狱中探望普兰塔医生。
当狱卒押上了普兰塔,蒙劲一见之下大吃一惊——短短的两天,他就像苍老了二十年!他的表情呆滞,皱纹像龟裂一样堆累在木纳的脸上,他打从进入会见室就一直不说不动,如果不是偶有转动的眼睛,真以为这是尊木雕泥塑了。
蒙劲心中有把钝刀在切割,他不知该怎样抚慰这被丧子之痛击垮了的老人,但他必须说点什么,“老人家,我是怀着一颗赎罪的心来看您的,是我的无知给您个人以及您从事的事业带来灾难!我,我不求您原谅我,我只求您配合我!配合我赎清我的罪孽——”蒙劲说不下去了。
普兰塔恍如未闻,蒙劲上前搀扶他坐在长凳上,这一过程他不反抗也不配合只是默默地听凭摆弄。
哀大莫过于心死呀!必须先激活他的心——蒙劲硬下心肠声音变得冰冷了,“医生,小普兰塔先生向你捧出了一颗滚烫的心,难道你要让他白白地死去吗?”
普兰塔烫了一样蹦起来,像是被激怒的狮子,“不许你提我儿子!他没有死,他在我心里!他,他——”老人还想说,但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暴怒透支了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儿子是他心头永远地骄傲,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碰一碰的。
蒙劲抢上前扶住抖做一团的老人,扶他坐回去,但话锋依然锐利,“这就是你纪念他的方式吗?你自私!你看到了一颗心脏在跳动,勃勃跳动!你应该把所见描述出来,传播开去!这才是纪念小普兰塔先生的最好方式!知道么,你是一项伟大事业中的一环,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你中断了别人就要从头做起!”
虚弱的老普兰塔给上一次的暴发耗尽了,他只是愣愣望着蒙劲,有那么一刻眼中迸发出摄人的光彩,可仅仅一瞬就寂灭了,他呻吟般地长叹一声,“我太累了,我承受不起了!”
“您能的!普兰塔先生!”蒙劲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光彩,也紧紧抓住老人瘦骨嶙峋的双肩,“您就是盗取天火的人,您还要把这火种传递下去!无论是什么样的磨难您也要活着,就像普罗米修斯!”
老人无声地流泪了,好半晌好半晌才抬起老泪纵横的脸,“说吧,年轻人,你要我做什么?”
“活着!”蒙劲的话透着自信、透着坚定,“等着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