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叫得很是起劲儿,有生人来了,最超码是不常来的人来了。
她连忙示意他赶紧离开,他连忙往屋外走。
来不及了!
已经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了,推门就进来了,相当的急迫!
“陈秀丽同志,我们的革命事业是一定能成功的,只要我们坚持不放弃,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抓革命促生产……”
“马红学同志,与你交流了一下午,真是收获不少啊,我一定以阶级斗争为纲……”
两个人只好在西屋里大声说着话,让来人听到,他们是在学习,是在工作,是在革命。
“看狗呀,看狗呀!”
竟然是马寡妇。
最近这段时间,马红学一有空儿就往老陈家跑,已经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好害怕那一天的那个结局就这样来到啊。
十多年来,她对这样一种偷偷摸摸的生活已经产生了一种越来越浓的依赖,就像抽烟会上瘾一样。
大烟,都知道是不好的东西,可还是会有人吸的,最初是强烈的好奇,最终是不能自拔的结局。
偶尔地,面对着儿子那光光的秃头,她也会伤感,这是老天爷的惩罚还是报应呢?
儿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自打上了公社的农中,回家的次数也少了。
其实,从儿子的表情和越来越少的话语里,她已经知道,儿子已经知道了她的事儿。
只是从小就这样,他习惯了,她也习惯了。
每到晚上,如果遇到马红学来,他总会默默地躲进西屋里,习惯成自然地把东屋留给娘和侄儿,好像这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了,好像已经不再记得辈份上的问题了。
“你在学校咋样呀?”
“还中,还中。”
“在学校能吃饱吗?不够吃就告诉我一声,咱们家不缺粮呀。”
“还中,还中!”
有时候,马红学也会表现出一点儿关心,那语气俨然成了一个父亲,他也平淡地接受,或者是默认吧。
有时候,睡到半夜,他会被一种压低的、特殊的呻吟声惊醒——他们在做“那种事儿”了!
竖起耳朵细听,声音果然是从东屋的炕上传来的。
“为了娘,我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吧。”
他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这是他的无可奈何的真实想法。
对于那个烈士的大,他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在马山子的心里,那个烈士的大只是一个牌牌儿,只是在一块木板子上写的两个字而已。
在马山子的心里,哪个跟他娘住在一起,哪个就是他的大了吧。
度娘说,这叫“印刻效应”。
1910年,德国习性学家海因罗特在实验过程中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鹅,会本能地跟在它第一眼看到的母亲后边。但是,如果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其它活动物体,它也会自动地跟随其后。尤为重要的是,一旦这小鹅形成对某个物体的追随反应,它就不可能再对其它物体形成追随反应。
用专业术语来说,这种追随反应的形成是不可逆的,而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它只承认第一,无视第二。
这种后来被另一位德国习性学家洛伦兹称为“印刻效应”的现象不仅存在于低等动物,而且同样存在于人类之中。
马山子之于马红学,就是“印刻效应”吧!
没有反对之声,或者说是没有听到反对之声,两个当事人的生活也就依然如故了。
转眼间,就是十几个春秋了,马寡妇家东屋的炕头重新抹过好几回泥了,压塌好几次了!
最终,这种隐藏在那个小院子里的平静还是打破了。
打破这种平静的就是陈秀丽,更准确地说是从烈士家属转为“学用”积极分子的那个陈秀丽同志。
这一天,马红学在马寡妇家吃完晌午饭,在炕上眯起了午觉。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眼瞅着可就初夏了。
老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
马红学在炕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儿之后,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儿都是舒坦的。
马寡妇又盘着腿儿坐在炕头上,嘴上叼着那把尺把长的小烟袋,吞着烟,吐着雾,过着瘾头。
北方的风和雨早已让她由一个娇滴滴的南方小女子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老娘们儿了。北方的米和面早已让她由一个见人说话都脸红的小女人变成了一个可以满街筒子“咧大潮”的村妇了。
她的面皮还很白,眼角的鱼尾纹还是浅浇的两堆儿,短短的几条儿。
她的眼睛还很黑很亮,只是缺少了刚来四十八顷村时的那种清澈见底。
她的头发还很黑,那条长长的辫子却不见了,脑袋后面梳成了一个大大的籫络子,上面还扎着几个彩色玻璃珠子的“疙瘩针儿”。
她的身段还很苗条,远没有其他村妇那样的水桶般的体形,曲线依稀可见,该凹的地方还是凹的,该凸起的地方还是凸起的。
只是,当这凹凸不平的身体被那件灰布大褂子罩上之后,也就变成了平板一块了。
“唉……”
马红学躺在炕梢儿,看着盘腿儿坐在炕头上的马寡妇,心里头突然涌现出了一股凄凉。
她对于他来说,算什么呢?
不能说,不可说,不敢说啊!
说出去,那是要臊死个人的。
这么多年了,她把他当成一种依赖,他又何尝不是把她当成依赖呢?
随着最初几年的那种强烈的冲动以及在冲动之下的那种美妙感觉的逐渐消失,剩下的东西还有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她是不能和他有后代的,那也是要臊死人的,是这个世俗的世界所绝对不允许的,那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唉呀!”
一想到这里,马红学的心倒海翻江起来,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让他呻吟了一声。
“怎么啦,你?”
他的这声呻吟,让她从烟草的麻醉中醒来,回过头,一边吞着烟儿,一边吐着雾,笑着露出了熏得发黑的一口牙。
这一刻,马红学突然间心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过去偶尔也有过,只是最近越来越浓了,就像一缕缕的轻烟,一点儿一点儿地聚集在一起,就有了呛人的问题,“呀呀,你能不能不老这样抽烟呀,你看把这屋子都熏成啥样了,没有一疙瘩的干净地方了。”
说着,他“呼”地一声坐起来,下地,穿上鞋子,朝着屋外走去。
“你,你干啥去呀?”
“我出去转转。”
“你,你干啥去呀!”
“我去老陈家,找秀丽商量点儿事儿,晚饭前就回来呀。”
马红学说着,很快就出了院子,逃似的走远了。
“唉,唉!”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马寡妇的心里也升腾起一股凄婉的情绪,尤其是听到“秀丽”这两个字时,那种酸酸的情绪就更加的浓烈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望着空荡荡的炕,望着空荡荡的小院子,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了。
“妈呀,我想你,我的命怎么这样的苦呀!”
她好想对着这个空荡荡的世界大叫一声,可哭了,可叫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连想家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没有娘了,没有家了。
眼泪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滴到了衣襟上,滴到了炕席上。
“不行,我不得好,我也不让你得好!”
她在心里恨恨地说,那双原本又黑又亮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恶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