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学一走,马寡妇急了。
她连想家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没有娘了,没有家了呀。
“我的命好苦呀,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的苦呀,我的命凭什么这样苦呀!是谁让我的命这样苦的呀!凭什么让我的命这样苦的呀……”
眼泪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滴到了衣襟上,滴到了炕席上。
“不行,我不得好,我也不让你们得好!”
她在心里恨恨地说,那双原本又黑又亮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恶毒的光。
整个的一下午,马寡妇都在抽烟儿,一袋接着一袋,整个屋子都是灰蒙蒙的了,充满着呛人的辛辣味道。
那颗心也是辛辣的了,她不觉得呛人,她甚或是需要这种呛人的剌激!
眼瞅着这天上的老爷儿就要偏西了,就要回家了,可马红学还没有回来,没有回家。
她着急了,那种越来越强的预感煎熬着她的心,让她坐卧不安起来,更加的焦躁起来。
在自己的小屋子里转了几圈儿,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转了几圈儿,有主意了。
马寡妇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出了门。
这么多年来,马寡妇养成了一个好习惯,那就是不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是不会出门的。她从不允许自己像别的村妇一样,敞着怀甚至于露着乳就出现在那些粗俗的男人面前,她总是把自己包裹成一个严丝合缝儿的粽子,汤水不漏,不留一点儿会被人闲话的把柄儿。
这也是她能在四十八顷村一直保持良好口碑的最主要原因吧。
她很少走出她的那个小院子,即使是走出那个小院子,也很少跟男人说话。
“你看人家马寡妇,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人家马寡妇的门前怎么没有一点儿的是非呀,人家马寡妇是那没有缝儿的蛋,绿豆蝇也就找不到地方下蛆喽!”
在四十八顷村里,老老小小的,都认为这样的评价是最公允的,最合适的。
马寡妇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来到了侄子马截住家。
马截住和他家里的已成了四十八顷村的“官员家属”了,在儿子马红学的关照之下,可以干最轻省的活儿,挣最高的工分,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这一天,又是闲着没事儿。
马截住靠在炕梢的一个油黑油黑的长条枕头上抽烟儿,他的家里的盘腿坐在炕头上抽着烟儿,怀里抱着一只白蹄儿白鼻头儿的大黑猫,毛色油亮油亮的,在主人的抚摸之下,舒舒服服地打着呼噜儿,同样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贵族架势。
显然,与这只大黑猫相比,那只在院子里看门儿的小花狗的待遇就差多了,也瘦小得多了,时不时地还要被主人踢上两腿,骂上两声,只是忠心依旧。
这个世道永远都是这样的,忠奸不分的,更何况猫与狗了。
“汪汪汪……”
“马红学他娘,看狗呀,我来了。”
“啊呀,是三婶子来了,你快去看狗呀!”
小花狗有气无力的两嗓子,马截住一听,连忙让家里的下炕出门去接。
“呀呀,又不是外人,那狗可认亲了,只是叫叫,不会咬人的……”
马截住家里的尽管心里有十二分的不乐意,可还是下了炕,出了屋,招呼客人去了。
那只白蹄儿白鼻子的大黑猫受到了打扰,猛地从温柔乡里醒来,睁开眼,露出了吓人的绿光,极不情愿跳到炕沿儿边,自顾自地舔舔毛,下地,不知去向了,可能是泡母猫去了吧。
“哎哟,三婶子呀,你怎么这么闲在呀,你可是好久没上我们家来了!快进屋,这个缺德的狗,怎么不认亲了呀,你个王八种,呆会踢死你!死到一边去,滚!”
“哎,我说侄媳妇儿,你在骂谁呀,是骂人还是在骂狗呀!”
“呀呀呀,三婶儿呀,你侄儿媳妇儿我当然是骂狗了,快进屋吧,炕里坐!”
“官员家属”果然没有白当,马截住家里的原本是四十八顷村公认最“窝囊儿”的一个,经过几年的迎来送往,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能说几句客套话了。
“呀呀呀,是三婶儿来了,快进屋,快上炕呀。”
马截住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样子,更摆出一副“老太爷”的架势,如果不是有重要人物来,他一般是不便下炕接见的。
这一次,是三婶子来了,自然是要隆重一些的,热情一些的。
马截住下了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已经算是老马家的“礼炮十九响”了啊。
马寡妇来到自己的侄子家,自然是不客气的,她脱靯,上炕,盘上腿,接过侄儿媳妇儿装的烟袋,让侄子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儿,再吸一口儿。
“婶儿呀,你老今儿个来有啥事儿吧。”
良久,马截住见自己的婶子沉着个脸儿,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心里不觉得有些发毛,凑上脸儿去,小心翼翼地问。
“我呢?也没啥事儿,就是听到些不三不四的话,想跟你们说说,别整天猫在家里了呀!”
“婶儿呀,咱们家这几年多顺呀,没听到有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呀!要是有人敢说咱们家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你就说出来,让马红学带上民兵去把他们捆了,给他们好看的,削死他们!”
“啧啧啧,你们以为那民兵连是给咱们家开的呀,更何况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说的就是马驹子!你说你们也不管管呀。”
马截住的话,让马寡妇感到十分的不受听,她把嘴巴子也撅成瓢把子样,连连摇头。
“啥,啥,婶子,马驹子摊事儿呀,摊上什么事儿呀。”
这个当爹的也一样,最怕的就是儿子出了什么事儿,捅了什么娄子了。
“事儿倒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听起来不好听,那些‘拉老婆舌头’的老娘们儿说的话太不好听了呀。”
“她们都说什么了呀?”
“还不是说马驹子让那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呀,迷得颠三倒四的,比这难听的话都有哟。”
“哪个小妖精呀?”
“还不是老陈家的那个丫头蛋子呀!”
“哈哈哈,是丫丫呀!三婶儿呀,这事儿好办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呀,哈哈哈哈。”
马截住听三婶儿这么一说,吊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落了地,轻松了,笑起来了。
“你还笑,笑什么笑,这有什么笑的。”
马寡妇不乐意了。
“他们俩的事儿我跟你侄儿媳妇早就知道了,正打算去找‘快嘴儿’到老陈家提亲呀。所以呀,这事儿就让那些老娘儿们说去吧,说得全村子都知道才好呀,让老陈发知道才好呀,可以省些事儿了呀,省些财礼呀,哈哈哈哈!”
马截住见马寡妇不乐意了,连忙一边笑着一边解释解释。
“你还有心思笑呀,你的儿子要倒霉了,倒大霉了!”
“啥?!哎哟妈呀,我的婶子呀,这话从哪儿说的呀,马驹子怎么要倒大霉了呀,你快说说,快说说呀!”
马寡妇这招管用了。
“倒啥霉,唉,倒老陈家那个丫头的霉呀,他们俩个的八字不对呀!”
“啥八字不对,三婶儿,你快给我好好说说呀!”
“啥八字不对,就是属相不对。”
“怎么不对呢?”
“咱们家的马驹子属啥呀?”
“这个,这个,你等我想想,等我想想……哎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咱们马驹子属鸡呀!”
“你知道老陈家的那个丫头属啥吗?”
“这咱们哪儿知道呀!”
“那丫头属猴,老说话‘鸡猴不到头儿’呀!”
“啊呀,可不是咋地,真是有这么一桩子事儿呀,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马截住信了,连连地摇起了头来,再也笑不出来了。
“你知道那个二狗子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还不是让老陈家的那个丫头给活活地‘方死”的呀!他们的属相也不对呀!”
马寡妇在心里偷偷地那个乐哟,火是着起来了,就再添上一把柴吧!
“哎呀,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这门亲是绝对不能结的呀,这么说这个丫头不就是那天上的扫帚星下凡嘛,这不是在祸害人嘛!马驹子呢?再哪儿呀,快把他找回来,这可不行呀,这可不行呀!”
马截住吓坏了,马截住家里的更吓坏了,大呼小叫地囔囔成了一团。
与马截住跟他家里的相比,马寡妇要从容多了,她下地,穿鞋子,要走了。
“呀呀,三婶儿呀,你就再坐一会儿吧,今天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再走吧。”
此时此刻,马截住的心全在儿子的身上,留客的语气都是轻飘飘的。
“不咧,不咧,你们快忙吧,这老爷儿刚落山,天还早着哟!”
马寡妇说着,就朝屋子外走去,就朝院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