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火树铁流2015-10-27 13:183,014

  天明爸的死惊动了村子里所有的人。

  也是,就这么大一点的村子,谁来了,谁走了,人人都清楚,再说了,天明爸平时在村子为人那也是说的过去的,他现在走了,怎么能不叫人们心里慨叹。

  天有和几位本家走进天明家的院子,看见他妈黑着个脸,拿着一把铁铣正要从里面往外走。他伸手就把他妈手里的铁铣往过来接。他妈却不给,说:“你们几个进去吧,我去找点干土。”

  天有只好跟在几个本家的后面进了屋。

  屋子里腥臭不可闻。

  天有怵怵鼻子,正要往炕跟前走。就听得前边的天虎爸“啊……”的一声哭开了。他以为这是一种人死了之后的规矩,也就跟着哭开了。

  “兄弟,你悄声。”天成在他的脊背上拍了一把。天有一愣,止了声。

  几个兄弟都不作声,等着天虎爸哭完。

  “二达,现在咋做呢?”天成问。

  天虎爸掏出他那件脏兮兮的手绢,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说:“你们几个去到屋里烧些热水,再去找些干土,再去找寻上一扇门板,支个床。人殁了,总得要停到床上。”他想了想,又说:“天成,你给天明打个电话,叫他快些回来。”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地从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滚落。

  天明爸是他们弟兄一块的老十,天虎爸爱他就像是爱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些年来,弟兄们先后走了好几个,但那都是些意外或是没法治的大病,谁也没有办法,可天明爸明明前些日子都好好的,他怎么会就。天虎爸不敢想,当哥的给弟弟送终,终归是件伤心的事。他老眼昏花,刚才看了一眼蜷缩成一团泡在血污中的天明爸,还没有发现天明爸是自己寻了无常的。只是以为是他得了什么猛症,炕上的不过是他的屎尿,哪里想得到那是一滩血污。

  他把几个侄子都派去忙活了,自己就在天明爸屋里的小凳上坐下来,掏出了他的旱烟锅,手颤抖得竟不能装上烟。他放下烟锅,又拿起那条脏兮兮的手绢,揩了揩眼睛里那混浊的眼泪。

  门口进来一个人,是天虎妈。

  “他达前天还都好好的么,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她一进门就絮絮叨叨。

  天虎爸见自己的老婆来了,说:“不知是啥猛症,可怜我的兄弟呀。”他声音长拖,悲痛万分。

  天虎妈走到了炕跟前,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天明爸,眼泪就出来了,他的这几个小兄弟,比他的儿子大不了多少,小时候和他的儿子都在她身边玩耍,也是吃着她做的饭长大的。虽说是兄弟,但她却从心里把他当儿子看。唉,可怜的人呀。她抽抽噎噎,试着把蜷缩成一团的天明爸从炕上那滩污肮中拽出来,但她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她拽了又拽,天明爸的手始终在他的肚子上捂着,不肯松开。

  “他达,你来帮我一下,把他十达往外挪一挪,这马上就要换衣服了,你看这脏的。”

  天虎爸起身过来。两个人使了好大的劲才把天明爸的身子翻过来。

  “这是怎么了?”天虎爸忽然明白过来,“他十达这还穿着衣服呢,怎么会把水火遗到炕上?这不对呀。”

  两个老人都被惊呆了。

  “二达,土来了。”天成给天明打了电话后,又到大门外面找了些干土,用一个箩筐提了进来。

  “天成,你来看看。我的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你看你十大这衣服都穿着呢,怎么能把水火遗到炕上?”

  天成一听这还真怪,他刚才进来时也因为屋里的味道太大,没有到炕跟前来看一眼,一听他二达这样说,心里就起了疑,是呀,穿着衣服,理应水火在裤裆里才对嘛。

  他走过去一看,立刻就不言语了。炕上哪里是什么水火,全是腥臭的血水。他心里已经明白天明爸是自己寻了无常。

  天明爸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破衬衣,似乎要把衣服塞进身体里一样,两个胳膊由于太用力而已变得僵硬。在他的拳头堵住的地方,衣服上全是血污,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都已变成了血痂,牢牢地将衣服粘在他的身体上。他的眼睛仍然那么暴怒地大睁着,嘴半张着,似乎要向他的亲人们诉说什么。天成难过地不敢看他的脸,伸手去把他的眼皮想刨下来,让他合上大睁的眼睛,但他却像是不想合眼一样,那眼睑又慢慢地缩回去,眼珠子重新露了出来。“十达呀,你就闭吧,家里的事还有我们几个呢……”天成一时间感到万份难过,一出声,悲伤的眼泪就喷涌而出。

  天成让两个老人到旁边,流着眼泪把天明爸的胳膊从上到下挨着捏了一遍,看能不能将他的胳膊拉直,这样也好穿老衣。但天明爸已经收尸,硬梆梆的没有一点儿弹性。天成拉不直他的胳膊,就想把他手里的衣服先撕出来。当他的手抓住那疙瘩被天明爸攥得奇紧的衣服时,他摸到了一把剪刀。

  “达呀,”天成再也压不住声了,大悲声哭开了。

  正在烧水的天有听见天成大悲声地哭,急忙从灶间跑出来,迎面碰上了刚进大门的利娃媳妇。

  “我爸这是咋了,怎么这么大悲声地?”利娃媳妇问天有。

  “我不知道,还没进房里去呢。”天有一边说一边就进了天明爸的屋子。

  天成使劲想把那把要了天明爸命的剪刀从他的手里抠出来,但天明爸已经僵硬的手指牢牢地抓住那剪刀,任凭天成怎么使劲,他就是不松开,实际上他已经不会再松开了。

  “达呀,啊,达呀,你就松一松手,让我把它取了吧,你拿着它怎么走呀?”天成如唱经一般,声泪俱下。

  天有过来,看到这个场景,那泪水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但他在哭的时候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那是他真正悲伤的声音,泪水让他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天有妈找了点干土,本想端进来,但听见天虎爸在里面一个人哭,就放下铣,又进到里面窑里和天明妈两人商量怎么做老衣,天明妈面有难色,说她什么也都还没有,明天才能到街上去买布料。天有妈就说明天就明天,谁还能想到他走得这么急。两人正说间,却听见了天成他们在前面哭,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放下手中的活到前面来看。天虎已经找着了一块旧门板,扛着也到前面来。利娃媳妇看到天成和天有两个人都是大悲声,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悄悄地站在门外面,表情严肃。

  “二达,我十达,他,他,他是用剪子把自己戳死的呀,”天成一边哭一边对天虎爸说。

  “你说啥着哩?”天虎爸两只眼睛本来已不好得很了,再加上他们这一哭,更看不见了,吸见天成说,就往天明爸的尸体跟前靠了下,伸出手来想要抓住那把要了他兄弟命的剪刀。“在哪儿呀?你给我。”他胡乱地在天明爸有身上摸。

  “二达,我拽不下来呀,我十达他捏得太紧了,我拽不下来呀,”天成的声音哽咽。

  这时,天明妈也从里面出来了,她什么都听见了,一时间脸色就发了灰,但她反应快,一个箭步跑进屋子,装作万分悲痛的样子就跪在了炕前。

  “啊他达呀……”她的声音就像是秦腔里的悲音,“你这是做啥呀……啊……没缺过你吃的也没缺过你穿的,你为啥要这么对我呀啊……”她口齿清楚,表达准确。这是个关键时刻,她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尤其在表演方面,一定要让家们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体贴善良温柔,是多么的尽责尽心尽力。虽然天明爸死了多时她都不知道,虽然天明爸死前也没有能喝上一口他最想喝的羊汤,但她这个时候要得不是天明爸的原谅,而是要得到家们们的原谅,她以后还要活人哩。

  但这时几个家们都被她的死羊腔给吓住了,连天成都没了声音。

  天虎爸第一个走出了屋子,天虎跟着,天虎妈也抹着眼泪,慢腾腾地走了,天有一看,也只好拉着他妈向外走。

  天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说:“十妈,你别哭了,我十达这个样子我们几个还不敢举动,这要等天明回来才能再说。”他的这句话实际上就给他们找了个下台阶的最好的理由:既然天明爸是自己寻了无常,总得要等到他的儿子回来验了以后,家们们才能给他洗刷穿衣、支板停床吧。

继续阅读: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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