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走出屋子,院子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利娃媳妇也跟着大部队回了家。他两眼泪花,鼻子里装满了清涕,抽抽噎噎地出了大门,在大门外擤了鼻子,径直朝他二达家里走去。
天明妈没成想家们说走就走,也不哭了,急忙站起来想拦住他们,但为时已晚,她站在大门口,望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她又回到天明爸的屋子,看着天明爸那个恐怖的样子,捏着鼻子逃到了里面的窑里。
继承正在窑里看电视。他是个宠辱不惊的孩子,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他不高兴或不愿意,他都不理,他只关心自己,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中,当然这也包括把他当命一样对待的奶奶。
天明妈现在是坐卧不安,并不是说她害怕天明回来会怎么样,而是那具天明爸的尸体让她恐怖。他大睁的眼睛,半张的嘴,蜷缩的身体,沾满血污的衣服。这些都让她害怕。她还担心天明爸的鬼魂,虽然天明爸活着时都把她没有一点儿办法,死了就更不用说了。但她的意识里却总相信死人的鬼魂比活人更厉害。也难怪,迷信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继承,”她轻声地叫孙子。
无声无息。
“继承,”她再叫一遍。
“咯咯咯,”继承正看到高兴处,随口就笑了出来。他这一笑不要紧,却把本来就已风声鹤唳的天明妈吓得半死。
外面的光线渐渐地暗下来,太阳已下山,月亮还没升起,几只麦牛“嗡嗡”地在院中乱飞。
天明妈想起来大门还没有关。
出去关吧,害怕把天明爸的鬼魂关在院中,不出去吧,更担心外面的乱鬼还有比乱鬼更令人担心的盗贼。她左右为难。
“继承,陪奶奶去关大门。”她伸手去拉似乎要钻到电视里的继承。
“你自己去嘛。”继承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说。
天明妈只好自己出到院中。那时却忽然起了一股狂风。
这是自然界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干了那么多天,黄土塬上的水分都快要被蒸完,地里的玉米苗被晒得有些叶子都卷起来了。这时要是再不来一场雨,那今年的收成多半就会打折。
但天明妈却被这场风给吓着了。不迟不早,偏要在她去关大门时起了这场风,你说怪不怪?难道说天明爸的在天之灵要给她一个警示么?一霎时,她的心里掠过了好几个想法。这些想法死劲地缠着她本来就紧张的神经,让她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但是,不关大门怎么行?她朝着外面的黑暗“呸呸”地啐了两口,想吓退那作祟的恶鬼。但狂暴的风却不给她面子,仍然毫不停歇。
天明妈没办法,就拿起立在门后的顶门灰耙,抖抖索索地往大门口走去。
“你就不会把门闭上,风把土都吹到窑里来了,”继承在后面冲着她喊。
她只得又折回头来拉上了窑门。
她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冲过放着天明爸尸体的房间,到了大门跟前,飞快地把大门顶住,又飞快地往窑里跑。她刚经过天明爸的屋子时,那放着尸体的房门却“咣”地一声被风吹了开来,发出很大的响声。这一声响让她的心脏几乎就停了跳,脊背一阵飕飕的冷气直窜上来,直冲到她的头顶,她觉得自己的头发根根竖起,脖子里冰凉凉的,“妈呀,”她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向窑里跑。
这时风更大,刮起那些浮在地面上的干沫土,一股股地从她家的崖面上灌下来,灌进她张口喊叫的嘴,灌进她的眼睛,灌进她的耳朵。她觉得有无数个鬼魂在四周向她扬土,似乎要把她埋葬在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院子里。
她想张口求饶,但嘴里全是牙碜的土面子,她想喊继承来帮帮她,却似乎发不出声音来,也许是她发出了声音而继承没有听到,或许是他听到了而没有出来,反正是她就跌倒在了离窑门不远的地方,从窑窗子里射出来的黄乎乎的灯光起先还很清淅,后来就逐渐模糊,看不见了。她迷了方向。但她的心里却还是清醒的。在短暂的迷乱过后,她趴在地上,闭了眼睛,胡乱地向前爬行,她知道总会有一堵墙挡住她,只要到了墙边就好了。她一步步地爬动,由于闭了眼睛,闭了嘴,沙土对她没什么用了,她感觉好了许多,耳边除了风声,再也没什么能扰乱她的东西了。至于鬼魂,她在心里不住骂:你活着我都不怕你,现在我也不怕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她想着自己能很快地到墙边,但却用了很长时间。她摸到了一个门槛,还有一扇开着的门。到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继承,”她张口叫孙子。但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嗓子里满是土,她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把和着土的粘痰吐在地上。她试着睁开眼睛,眼睛里也全是土,稍一往开睁就疼痛难忍。她揉了揉眼睛,努力地去看周围。周围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
“继承,停电了么?这么大的风,怕把电线吹断了吧?”她摸摸索索想要找到蜡烛和打火机,直到他摸到了一个人的头。
“继承,继承,是你么?奶奶的眼睛被沙土迷啦,看不清了,你给咱找找打火机行不?”
“继承,”她大叫起来,眼睛现在好多了,能模糊地看到些微弱的亮光。
“我在这儿呢。”她听到继承在身后应承她。
“吧搭”一声,整个屋子都亮了。
在电灯的亮光里,天明妈惊恐地看见她的手里捧着的竟然是天明爸那个暴睁着眼睛、面目狰狞的头。
“妈呀,”她几乎就被吓疯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这里来的,也许是天明爸的鬼魂要故意惩罚自己吧。她听有些人说过,被虐待过的人死后都会再给他拉一个替死鬼,也许天明爸正是看准了自己。她惊恐地回过头去看,继承正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拉着电灯的拉线,茫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