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这段路，大家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看着又长又陡的山坡，十几个人心中都有了怯意。要知道，这车子上拉的可是棺材，棺材本身就比较重，再加上里面还有一个百十来斤的人尸，还有为了防止他晃动的干土坯，这几样加到一块，那个重量谁都能想得来，还有最最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架子车本身并没有刹车，平时下坡就比较难，全要靠人来制动，再加上半夜的雨水早把这土坡的表面泡得异常松软，你看着光光的，牢牢的，脚往上一踩，嘿嘿，你为嘛要来个四脚朝天呀？这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不能理解，生长在大平原上的人也不能理解。长长的、滑溜溜的土坡，现在成了摆他们面前最大的障碍。
前边挑着引魂杆子的建平已经摔了几跤了，吓得他再也不敢迈开大步朝下走了，只好把引魂杆子当手杖，一步步地往山下挪。后面抱着纸活的女人们更难说，由于两只手都用不上，再加上怀里一大堆的纸活，挡住了视线，因此上走得更加艰难。这一溜送葬的队伍，像伤兵般地你扶我、我扶你，慢慢地从长坡上往下溜。
这抬棺材的十几个人，看着前面的人走得很远了，这才开始行动，要不然，这么大的车子，在一边是田地，一边是十几丈高的悬崖的滑泥路上往山下滑，是非常容易出事的。
掌辕的天成小心翼翼，背对着山下，两手紧紧地托举住车的抬杆（类似于黄包车上的把手），伸长双腿，一脚一脚地在地上试探着往下退。旁边的帮辕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出，都作出拔河的姿势，脚前身后，当着架子车的刹车，还有两个人干脆抓稳了车轮，让它转动不得。后面抓绳的人更是使全了力气，把那绳拽得像一根铁棍一般，生怕一个闪失，出了事故。
饶是这样，还是控制不了车速，那轮子不转的车子在松软的泥地上一路滑行，好似变成了一辆“泥橇”，天成只得在滑行中找着方向，把它尽量往田地里拉。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一点儿也不为这些人的作难稍稍动心。
众人一个坎塄一个坎塄地滑着，每滑过一个坎塄，心里就轻松一次。
天终于大亮，众人也终于将天明爸的灵柩从山上拉到了山下，拉到了坟坑边上。
坟坑边上这时是另外一种景象：从坟坑里挖上来的松土，已被雨水泡成了稀糊糊的黄泥，如果不小心走到上面，小腿就立刻会陷到里面去，而当你再把脚往外拔的时候，我敢说，有许多没有系带的鞋就一定会被吸在泥水里边。靠近坟坑的土因为昨晚上天成和几个看坟的女婿盖上了雨布，还基本上是干的。这就为下葬减少了许多的麻烦。现在，几个人又忙手忙脚地把雨布撤走，准备下葬。
在雨中，孝子们相继为自己找了一坨自认为较干的地方，慢腾腾地跪下来，任凭清晨那透入骨髓的寒气恣意地钻入膝盖，但人人虽面有难色，却没有人敢不跪。
天有天虎两个跪到孝子队伍的最前边，两人就在这淅沥沥的雨中，点燃印好的纸钱，一张张地烧起来，这种烧法叫作“烧钱码”，一直要持续到棺材安葬完毕才能结束。
帮忙的家们把其他孝子手中已被雨淋得湿溚溚的纸活收起来，堆在离坟坑不远的地方，用了一张前天拿下来搭帐蓬用的破塑料布苫起来，准备安葬完毕后烧掉。
棺材从架子车上被抬了下来，却并没有落地，而是直接抬到了坟坑边上，搁在坟坑上。
“天明，笤帚在什么地方？”天成急切地问。他现在已经脱了孝衫孝帽，因为要进入坟坑的人不能穿戴这些。
“这儿呢，”天明匆忙把别在架子车里的一把老笤帚给他拿了过来。
天成两手拄着坟坑的两边，双脚蹬着打坟人在坟坑侧壁上挖出专门用来蹬脚的窝窝，下到坟坑里，一看，还有些东西没准备好，急忙钻出来在下面喊：“把吃食碗和吃食罐、还有墓誌砖快拿来。”
有人很快拿来吃食碗和装了很多吃货的吃食罐，又有人端来墓誌砖，一件件地递给他。
天成钻进暗窑，先把吃食碗和吃食罐先在里面放好，又把里面的清油灯从地面上挪到了暗窑壁上的灯台里，添满了清油，再把墓誌砖放在挖好的一个小龛里。放好后，他又觉着哪里不对劲，再一想，原来把四个支砖的铜钱没放。又伸手到口袋里，摸出昨天就找好的四个“乾隆通宝”的钱来，把墓誌砖取出来，重新安放了一遍。
上面人喊着说：“好了没有，你收拾快些。”
天成应道：“好了好了，把滚木扔下来。”
上面的人把事先准备好的滚木扔下去。
天成拎着油瓶钻出暗窑，把滚木摆正，又踩着脚窝窝爬上来。
此时雨稍小了些。
众人把两根长绳子从棺材下面穿过去，一齐用力把棺材提了起来，缓缓地顺着坟坑往下放。
“用些劲，不要让棺材斜了。”
“小心小心，前头往起来一些。”
“好，好，走，走。”
棺材在大家的努力下，终于平稳地落在了坟坑里，材头担在天成放好的滚木上。
“好了，抽前面的绳。”
前面的人手忙脚乱地把绳抽了上来。
“抓绳，走走走。”
后面的人又把绳拉起来，往前慢慢地送。
“注意方向，小心，小心。”
在人们紧张的喊叫声中，棺材在滚木上一点一点地进到了暗窑里，只剩下最后缠绳的材尾了。
“好，停。”
大家松了一口气，停下来。
“下人。”
天成第一个往下爬，天明也脱了孝衫，跟着他往下爬。
“你下去干什么？等天成弄好了你再下去。”
天明只得又爬上来。
天成到了下面，用肩膀使劲地把棺材往里面推，棺材实在是重，他推了几次才算到位。棺材到位后，他又想办法抽出了棺材下面的滚木。“叫李家表叔下来搭针，”他朝上面喊。
“来了，”李明堂应了一声，背着一个黄色的军用旧挎包，顺着蹬脚窝窝下到坟坑里。
坟坑的暗窑本来就十分的窄小，现在又放了一口棺材，他只能从棺材旁边狭小的缝隙中挤过去，到了材头的位置。
在昏黄的油灯下，他掏出装在挎包里的罗盘，找准位置，像征性的把棺材往正里拨了拨，算是搭了针了。
天成看他完成了，急忙掏出二十元钱来，塞进他的挎包。
李明堂说：“这钱我本应该都不收，但这是搭针的规距，我不能坏了行规。”
天成说：“你看表叔说这是啥话，这谁都懂。”
李明堂就要出来，天成又问他：“表叔，我十达的遗体不知道偏了没有，要不要看看？”
李明堂说：“不看了，你们入殓的时候用干土坯四周都镶了，应该不会偏。”说着，就又从棺材旁边的缝隙挤出来，爬上了地面。
“天明，你这下去看一看，看再有啥问题没有？”他说。
天明敏捷地像一只猴子一样，几下子就到了坟坑里。这时天成正拿着笤帚从里面向外面扫着留在地面的痕迹。
“哥，你看十达的遗体偏了没有？”
“应该没有，要不，你再打开棺盖看看？”
“算了，你说没偏就没偏，你又不哄我。”
天明在关键时候的退缩，反而让天成感到不好意思。但他现在又不能说再打开看的话，只好退出来。
天明把滚木扔到了上面，上面的人接过去扔在一旁。
“你先上，”天成说，“我把后面的脚印扫一扫。”
天明爬了上来，天成就在坟坑里扫脚印，但已经落了雨的坟坑，脚印哪里是扫两下就会没有的？
“算了，天成，上来行了，就是那么个意思么，”李明堂在上面叫他。
天成回头看了看，就把笤帚先扔上来，自己随后也爬了上来。
“亲属埋人了。”李明堂高喊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