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女婿把羊拉着走了,孝子们在灵前哭罢,一齐起身到大门外,点着印好的纸钱,放开声哭了一场。
这边孝子们在绕纸,那边几个女婿正商量今晚上谁来看坟。
看坟是很讲究的。
在他们这里,坟打好以后,最忌讳什么野物钻到坟坑里去,说那样子孙后代就会受到某种影响,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影响,却没有人去深究,只知道是不好。所以当坟坑打好以后,就要在坟坑里点灯,一有了光,像什么狐狸呀,野兔呀,这些小动物就不敢靠近,坟地一般都离家比较远,因此不能拉上一根长电线,接上电灯,只能是用一盏玻璃灯笼或是老式的罩子灯,放在坟坑里,但是,长长的一夜,灯里就那么一点儿灯油,再说了,说不准有个什么老鼠呀,蛇呀的就会把灯打倒,那就等于没有灯了。
正因为这样,每当坟坑打好以后,家里就会派专人到坟上去,住在坟边上,看住那盏灯,不让它熄灭。
但是下葬前一天晚上,这坟却要女婿来看,这是出于两种考虑,一是这天本家人太忙,没时间去,二是也让当女婿的来尽尽孝。不过,这天晚上的坟也不是白看,一瓶好酒,一只全鸡是看坟人应得的。
这几个女婿淋了羊,好好地挤兑了一番朱拉锁,也出了一口气,心里畅快了许多,商量好说今晚上到坟上去玩牌。几个人说笑着到了厨房,来领他们的看坟鸡。
“拉锁早都拿走了。”
“啥?”几个女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早都拿走了,羊还没淋完他就来说是要到坟上去,把鸡和酒都提着走了。”
几个女婿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咋办?”
“咋办?不去了呗?”
“那可不敢,这要是弄不好,啥野物钻到坟坑里去了,以后你我的后代都会受牵连。”
一提起后代,几个女婿都不言语了,人这一辈子是为谁而活?不就是为后代嘛,要在这事上出个麻达,那可就太不值了。
几个女婿耷拉着脑袋,怏怏不乐地到坟上去了。
天成他们烧了纸,进来安顿了明天发丧的时间,大家就都各自安排,分头准备去了。天成到厨房问今晚谁去看坟了,天虎老婆就把拉锁拿走了看坟鸡,其他几个女婿来问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天成就让她再给准备上一只鸡,又向天明要了一瓶酒,亲自提着来到了坟上。
几个女婿正在帐蓬里打牌。天成从帐蓬的缝隙里把头伸进去,看了他们一阵,见他们正专心致志地搞经济活动,就又到坟坑边上转了一圈,看见什么都很正常,就放了心。又回到帐蓬,把那只看坟鸡和那瓶酒拿出来,和他这几个姐夫妹夫说笑着吃喝了。
几人正说笑时,就听得外面起了风。
“今晚上总不会下雨吧?你们谁看天气预报了?”
“没看么,不过也很难说,这几天一直吹南风,下雨也是迟早的事。”
天成钻出帐蓬看,见那天上连一丝星光都没有了,风中零星的已有了雨丝。就喊几个女婿快出来。
一伙人慌里慌张地把坟坑用雨布盖好,那雨点三三两两地就落下来了。
这是一场没有雷的雨,不算太大,却也不小。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家兄弟就在雨中收拾了天明爸的纸活,扯了灵堂,准备发丧。
院子里的土地被雨水泡成了泥,人们在泥水中提着裤腿、踮着脚尖来来去去,棺材被抬出来了,上面虽然蒙着塑料纸,但仍然难以掩盖那腐尸的臭味,好在很快便要下葬,就让他的尸体腐化在泥土中去吧。
村里的人都起来了,女人们从柴火垛上抱来一大捆柴火,在大门前点燃,这是一种忌讳,这堆火叫作“避鬼火”,为得是防止天明爸的灵魂进到自己家来,冲了家宅,使得家里不太平。各家都点起了这样的火堆,天明爸的灵魂一看没地方去了,就只能跟着他自己的躯体,一起到为他修的新宅--坟茔里去。女人照看着家里,男人们则拿起自己家里的铁铣,相继到天明爸的坟上,去埋葬他。
从天明家出发到天明爸的坟地,要先走一段平路,再下一道长坡,这长坡的一边是推整的平展展的梯田,另一边是十几丈高的悬崖,到了半坡上,又拐了两拐,这样一来,就把刘家岭村山坡上的田地都连了起来。平时人们到山上去种地,都得经过这唯一的一条路,久而久之,山路的中间就被踩得光溜溜的,路两旁却是蓑草的世界,密密扎扎,顽强地扎根于这贫瘠的黄土塬上,尽力地守卫着那极易被雨水冲走的黄土。
现在,送葬的队伍就沿着这条表面上看起来不错的山路出发了。
走在最前边的是挑着引魂杆的建平,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送葬。他身上穿着雨衣,脚上蹬着雨靴,挑着一根竹竿做成的引魂杆,嘴紧紧地闭着,脸上却荡漾着兴奋的表情。本来这挑引魂杆的差事轮不到他,按理应该是继承,但是天明妈不知把继承领着跑到哪里去了,只能是建平来顶替他。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行孝子,每人手中都抱着一点儿纸活或者是拆下来的灵堂,再后面就是拉棺材的架子车了。棺材被几根手指粗的麻绳紧紧地捆在架子车上,由八九个有力气的男人拉的拉、推的推着,缓缓地出了天明家的大门。
但是,雨水浸泡过的路实在不好走,车轮每转一圈,就沾上一圈的粘泥,这使得本来就重的车子更重了,几乎前进不了。
“天明,”天成一看不行,朝着捏了两朵纸花、穿着孝衫的天明喊道:“你快过来,再叫几个人,一齐来推车子。”
几个孝子听得喊,也都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别人,跑过来围在拉着棺材的车子两边,一齐下手。
走过从天明家门口到坡口的这段平路,这些人的身上几乎全成了泥,再回头看一看那刚才碾过的车辙,在微曦的晨光中,如两条巨大的伤痕般在雨水中直伸到天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