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间毕竟没有例外的事。天有家今年没种油菜,只种了麦子和玉米。这段日子他忙来心去,没时间到地里去,地里的庄稼几乎全都是由他妈一人在*持。这天,他专门抽了点时间,到前山的麦地里转了几圈。那些麦子已扯开了黄套,一坨坨地现出了成熟待割的迹象来。天有想起十多年前在这块地里收麦子的情景:在毫不留情的太阳下,收割的人像走鸭子步一样蹲在地里,右手里拿着镰刀,左手去抓住一把麦子,一把把地把它们割下来,又从割下的麦子中抽出十来根长些的来,作成草绳,铺在地上,再把那割下来的麦子放在上面,等着后面的人割到这里后,连同他割下和麦子一起捆住,这就成了一捆。不过,天有在其他地方也见过别人割麦子,似乎他们都不打捆,不象他们这里的人这样做得费劲。天有站在地头上,想着自己十来年的奋斗终究没有能逃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心里不由地一阵感慨。
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西南的天边起了一团黑云,先只是像一团脏脏的棉花,后来就成了一大片,等到一声闷雷响的时候,西南的半边天已全被黑云遮敝了。
“莫不是要下雨?”
天有不希望这个时候下雨。就说收麦子再怎么累,也不能叫麦子芽在树上吧。芽麦子不但不好吃,而且也卖不出去,等于一年白干了。
但那些里面装满了雨水的乌云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沉闷的雷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去里的闪电光了。
天有回了家。他妈也焦躁不安地在鸡场院中走来走去。
“妈,你怎么了?慌里慌张的,”他问他妈。
“你看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千万别下冷子,咱们周围几个村子都叫冷子打了,麦子玉米啥都没留下。”
“冷子云是红色的,你看这云都是黑的,不怕。”天有给他妈宽心。
庄稼人有一种经验,就是从云的颜色来辨别降水的种类、多少,至于准不准确,有没有什么根据,那就只能是仁者见人,智者见智了。
天有妈听儿子这样说,又一次抬头看了看那似乎要压下来的浓重的黑云,“那谁能说得上,反正今天这雨不太好。”
两人正说着,就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风,吹到人的身上,冷森森的。
“你把院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别叫雨淋着了。”天有妈给天有安顿了两句,自己进屋里去,把那些电器的插头都拔了下来。
还没等天有把屋檐下的鸡饲料全包起来,硬币大的雨点就“啪啪啪”地落了下来,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溅起一股股的土雾。
但只是下了那么几点,就停了。
天有知道这是大雨马上就要来的前奏,就赶紧包好了塑料纸,又找了几件重物把塑料纸都压住,防止风把它们吹起来。
他刚收拾好这些,雨就“唰”地一声从天上倒下来。近处的一切都还迷蒙在了雨幕中,而远外的山上竟然还是红堂堂地晒着太阳。
天有跑进屋子,看那暴雨从天而降,屋檐上立刻就挂起了雨帘,听不到“叮咚”的声音,只是一片“哗哗”。院子里的水立刻就涨了起来,混浊而胡乱地院中乱窜。雨点落在水中,打起一撮撮的水柱,像是混浊的水中栽种着无数的土黄色的植物一般。
“水洞开着呢没有?”天有妈不安地问天有。
“开着呢,我今个早上才收拾了的。”
但是院中的水却好像没有往外面流的迹象,仍然是那么多。实际上,水洞现在已是满负荷的工作,巨大的水柱喷涌而出,直流到那深沟里去。只是雨下得实在是太猛了,一个小小的水洞怎么能一下子就把水从院子中排完呢。
雨狂躁地下着,一阵猛过一阵,偶尔小一下,只是像人换气一样,接下来便是更猛烈的发泄。
“这要是再下上一阵,今年的麦子就全完了,”天有说。
天有妈不作声,她能说什么?
两个人正看着那无边的雨,现在,远处山上那红堂堂的太阳的光晕也不见了,世界整个成了雨的天下。
“轰轰轰”。
“这是啥声音?”
“是山水。”
山水就是下大雨时从塬面上流到沟里去的水。在风景秀美的地方,那叫瀑布。而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塬上,雨水顺坡而下,剥蚀地表的黄土,变成脏黄的汤汁,一小股一小股汇成一大股,如奔牛、如惊马,呼啸而下,一路上卷起乱柴、烂叶、人们丢弃的垃圾、牛粪、猪屎、从树上掉落的青果、……凡是地面上有的,流水能冲得起的,它都会挟裹着,混成它自身的一部分,浩浩荡荡,壮观地扑向深沟,扑向大河,扑向大海。
但这一次,天有鸡场的噩运就在眼前。
前些时间,孝孝为了惩治天有,偷偷地改了水路,但那时却并没有下雨。现在,山水顺着改道的水路,从塬上冲下来,在孝孝家门前来了一个大回旋,把孝孝家的院墙几下子就冲塌了,又冲进孝孝家的院子里,把他家的几只窑挨着个地涮了一遍,把他家仅存的那两石小麦也从粮囤里冲了出来,然后再出窑门,冲下坎塄,冲进了天有的鸡场。
天有忽然看见鸡场的上头流下一股大水,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股脏得不能再脏的大水冲进鸡舍,把鸡舍里的鸡粪和鸡毛都冲了出来,又冲向他所在的宿舍,从门槛上扑了进来,一时间,宿舍的地面上全是水。那“轰轰”的山水吼叫着,不断地从坎塄上冲下来,在鸡场里打上个转儿,又从鸡场的大门里一涌而出,到它该去的地方去了。
雨还在下。
天有顾不得许多,冒雨跑进鸡舍。已经长得很大的鸡娃们惊恐地鸣叫着,一个个伸长脖子,把头从吃料的孔洞中伸出来,大瞪着眼睛,想挣脱笼子的束缚,自己去逃生。地面上全是粪水,已快淹到了最底层的鸡娃。
天有现在能做的,就只能是绝望地等待。
……
雨小了,山水还吼叫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安静下来。
鸡场里的水位慢慢地回落,最后终于排完,剩下一层挟带着各种病菌的垃圾和白沫,粘乎乎地附着在鸡场的地面上。
天有站在院中,不知现在自己该干什么。
天有妈正拿着笤帚,把涌进宿舍里的脏水往外扫,看见天有傻头愣脑地站在院中,就让他拿铁铣过来,先把鸡舍里的地面清理干净再说。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活,无言地承受着大自然的灾祸。天有把鸡舍里的淤泥和鸡粪全都铲了出来,湿搭搭地堆到了大门外,又打开自来水的龙头,把肮脏的地面冲洗了一遍。鸡笼里的鸡啾啾地叫着,乱糟糟的声音让天有烦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