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军要走了，全家人都来送他，那场景就像是他要去上前线一样。当车来的那一刹那，牛玉英眼睛都红了，站在路边难过得转过脸去，不敢看车上的军军。
“你要好好的，别干重活。”军军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朝她喊。
“嗯，你也一样。”她也喊，还向军军召手，只是她的声音像蚊子，军军听见了没有，谁也不知道。
一家人看着载着军军的汽车越走越远，心里都怪怪的，久久站在路边，一句话都不说。
军军却很高兴，车上他的几个学车的同学都过来和他打了招呼，他们本来就是约好的，只是这些人中只有他的年龄最小，结婚时间也最短。
他们兴奋地谈论着将要开始的生活，说着露天矿上的点点滴滴的趣事，哪个老板对工人不好，被工人们合起伙来整了一顿，以后再也不胡来了，哪个开车的人如何如何耍手艺却送了自已的命等等。
军军对这些都不知道。他高中毕业就回到了家，半年时间就结了婚，没有到外面打过工，对外面的世界自然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个和刘家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说不上来，只能从他的这帮同学口中听。
遥远的路途，人的精力却是有限，大家伙兴奋了几个小时，慢慢地都疲倦了。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地很。军军觉得就像是躺在自家的炕上，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面满是被大车碾出来的大坑，一溜红色的大车，在这些大坑中上上下下，摇摇晃晃。一会儿，他自己也开着一辆车，但那个车好奇怪，不用加油也在走，就像是被其他的车拽着一样。到了一处悬崖边上，那是怎么样的一处悬崖哟，深不见底的土红色的深沟，就在悬崖的下边，沟里还跑着像恐龙一样的动物。他的车自动停在了悬崖边上，他不用开门就在了车外。他看见深沟里的动物正在撕扯着一个人，他大声地喊叫，喉咙却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又干又痛，他发不出声音来。他纵身一跳，就像一只鸟一样，顺着那陡峭的悬崖上直飞下去，有几次他都险些碰到了沟里的山峁，但他只用脚一蹬，就又飞起来了。他飞到沟底，那些恐龙一样的动物不见了，躺在沟底的却是他的老婆。她脸上挂着泪水，叫着他的名字。她袒胸露乳，张开双臂要拥抱他。他也迎了上去，抱住了她。他问：“孩子生了吗？”她说：“早都生了，那不是吗？”她指着远处的一个东西说。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不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一只脸色温柔的像熊一样的东西，跑过来，偎在他的身边，叫他爸爸。他被一种温暖所包围，伸出手去抚摸他，他想把它抱起来，却又听见什么人说话。
“吃饭了吃饭了，都下车吃饭了。”
他被旁边的人摇醒，一看，原来自己是在车上。
梦里奇怪的场景让他迷惑，是不是这趟不该出来？他稀里糊涂地跟着人们下了车，看见正在半路的一个驿站上。
这上一个不是很大的院子，里面停了几辆长途客车，有从西安上来的，有从长征过来的，但目的地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银川。军军看见那些车的后玻璃窗上都写着出发地和目的地，就想：看来出门的人很多啊。
可不是，中国现在已经成了个流动的国家，有些人往东走，有些人却往西走，东边的人到西边去打工，西边的人到东边去挣钱，似乎人们都不能在自己的家乡找到能养活自己的方式和途径，只有到了一个异乡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军军有些内急，便找到厕所。
这里的厕所和他们刘家岭的也不一样，都是修在很高的空中，用一个大水泥板作底，中间挖上一个入粪口，屎尿一齐就从这个入粪口掉到下面去。从入粪口瞧下去，里面数不清的蛆虫密密麻麻，乱翻乱滚，让人恶心得不得了。军军估计这个厕所一年四季都不掏一回粪，全凭自然腐化，因为太臭了，全是沼气的味道。
他觉得这里的人不如他们刘家岭，刘家岭人爱干净，厕所里都是堆着拉回来的干土，每每上完厕所，就用干净的土盖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而这里，我的天啊，这叫人住的地方吗？
他从厕所出来，那几个同学叫他一块到院子西边的餐厅里去吃饭，他本想推脱，后来一想，出门就得多交朋友，和他们在一起吃顿饭也能增进感情，就跟着他们一起到了餐厅。餐厅里人很多，估计就都是从这些长途车上下来的旅客们，座位都差不多被占完，只有少数几个人已经开始吃了，大部分人都只是坐着等。军军没有看见车司机和售票员，就随口问了一句。
“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吃，他们都在里面的包间里。”
“为什么？这旅馆是他们开的？”
“你真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你知道他们吃这饭要钱吗？”
“为什么？”
“他们和饭馆之间是有关系的，拉这么一车人，除了白吃以外还有其他好处。”
“真的假的？”
“这能有假？”
军军明白了，原来从上了车的那一刹那起，自己就成了别人挣钱的工具。他没出过社会，对社会的复杂性没有足够的认识，原来在学校里学习的都是人性善，哪里能想到真实的社会才是人性恶。
他们几个由于进来的迟，要的饭自然就排到了最后。等到其他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们要的炒面条才做好。
“快吃，要不一会儿就吃不完了。”
一个同学正说着，就见车司机和售票员从里面出来，脸上油光发亮的。他们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旅客，喊着说：“快上车，咱们还得赶时间。”
客人们忙乱起来，有的几下子就吃了饭，有的干脆要了塑料袋打包带走。
“这咋办？咱们还没吃呢。”
“快吃，别管他。”
几个小伙子就慌里慌张地往嘴里使劲地刨那硬梆梆的炒面条。
外面的车已经发动了，售票员在外面大声地喊着人们快上车。
军军急得不得了，差点把舌头都咬了一口。他看自己实在吃不完了，就只好要了个塑料袋，想把炒面条装起来，准备到车上再吃。
“你快算了吧，人家车上不要你吃饭的。”一个同学劝他。
“那咋办？我还没吃饱么。”
“扔了算了，有啥办法。”
几个人只好把那还剩多半碗的炒面条放在桌子上。付了钱，赶紧往车上跑。
军军回头瞥了一眼，见餐厅服务员把那些炒面条都倒进泔水桶里去了。
售票员嘟嘟囔囔地骂他们几个来得迟了。军军没吭声。
这一顿饭吃得他一肚子火，钱花了，饭却没吃到肚子里。自己出了钱买的饭却进了别人的泔水桶，等于自己掏钱为别人家喂猪。
随着汽车的行驶，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不同，一片片戈壁滩、那些低矮的灌木林、好久都看不见村庄的公路，他开始想念起刘家岭来，想念起在刘家岭的亲人来。
“没出息，才离开家这么一点儿路就不行了，”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句，以此来给自己增加勇气。但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却时时缠绕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