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生出门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过年前打电话说他不回家来了。天生老婆接到电话时有些愕然,可她也没再说什么。天生在电话里说今年生意很不好,钱也没挣上多少,还都是白条,他得借过年的时间好好地催催帐,看能不能收上来些,如果实在不行,明年他就不打算再搞吊篮租赁这事了。“太麻烦,又挣不着钱,还得像个孙子似的一直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去要帐,见谁都得叫爷,”他在电话里抱怨。
“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不干这个了你还能干什么?我和兰兰只靠你养活,你不管干啥,把钱挣回来就成。”天生老婆淡淡地说了,慢腾腾地挂了电话。
天生年年都回来,可今年却为什么?真的是没挣着钱吗?她不能找出更好的怀疑理由来。是不是天生知道了她自己在家中的有些事情?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难道是天有告诉了他?想起天有,她忽然恨起来。
她坐在炕头上,中午懒散的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空气中那些随着气流乱飞的纤细灰尘就在光柱里扰乱着她的心。兰兰正好不在家,她于是把压在席边下的一个塑料袋取出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那是天有写给她的保证书。
“这个死天有,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我得找他去,”她发狠地说了一句,但转念又一想,到现在为止,怎么就能认定是天有说的呢?要是天有不承认,那她这不是骑虎难下吗?
她犹豫不决。
天有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是个守信用的人,那一天晚上他给天生老婆写下了那张保证书,他怎么可能再去无事生非呢?他把天生两口子搅黄了对他有什么好处,更何况他始终信奉一句话,那就是“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而且,天生老婆也就是那天正好碰到了自己,她对他并无恶意,还帮他给电场里的人说了情,让他能顺利地架起了三项电,至于其他的事情,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何必去影响他人呢?
但世间的事,你不沟通,你怎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我们多少的烦恼都是因为误会而产生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生老婆生了一两天的气以后也就消停了,还能怎么样?天生不回来总不能去和他离婚吧,再说了,离了他又能怎么样?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天生把家里安排好了,就着手安排他和周腊月过年的事情。周腊月现在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行动开始有些不便,但她是个很要强的人,硬撑着还打理店里的生意。年关将至,许多工地都早已放假,工人们大都回去了,剩下的也只有些看工地的人,还好她早把生意扩大到了附近的居民区,这个时候虽然没有往日那么热闹,但也不冷清。天生也只是抽空给她打打下手而已。天生准备今年和周腊月一起到他新修的地方去过年,那里空气清新,环境也幽雅,对于一个孕妇来说,最好不过了。
他买了好些东西,把新家装饰得新颖别致。周腊月看着,觉着振奋。她想着自己这半年多的忍辱负重,终于有了回报,现在,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这所新房子的主人是她,这几亩地也在她的名下,她已完全在这个村子里落了户,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而是永远。她望着在屋内屋外忙出忙进的天生,觉着离她的人生目标还有一段距离,但那段距离,她觉着已经不是她生活的最大障碍了,有些东西,不是一定要得到手才算是真正拥有。
东北的冬天比起刘家岭来要冷得多,但天生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异乡新景的诱惑、对于新生命的渴望、对于新生活的憧憬,这些都让天生迷醉。他早把那个一年才能团聚一次的远在刘家岭的旧家忘在了脑后,他觉着那里就像是他的一个亲戚家,可去可不去了。
妞妞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快乐的小狗一样跳出跳进,她一会儿跑到房前,一会儿又跑到已结了冰的小河上,一会儿捡起一段枯树枝,又把它们像投掷标枪一样扔得远远的。她觉着这里比起他山西的老家要强很多,平坦的田地,有结着晶莹透蓝色冰的小河,还有爱她的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还是她已经认定了天生就是她的父亲,也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只要有爱,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只要有爱,她就是一个快乐幸福的人。
她在这里快乐地跳跃着,兰兰在刘家岭也正过着她的冬天。她听说他父亲今年不回家来过年,心里憋屈了好几天,但能有什么办法?父亲是一家人的支柱,担负着一家人的生计,他有他的难处,自己怎么能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想念就过份地要求他呢?她想通了,便抱着她的作业,跑到天虎家里去,找和平的两个女儿一起去做她的假期作业,一起去在大白纸上画冬天的白兔,捉树上吱吱乱叫的麻雀,……
而和平呢,他正经历着他人生以来第一个最忙碌的冬天,大批的食客纷至沓来,酒店里的饭桌早都被提前几天预定一空,从早上八点钟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服务员们累得骨头都要散了架,和平答应给她们加加班费,让她们在钱的魔力下拼了命地工作,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和平。
他现在和陈巧凤两个人都是忙得不得了,也没时间在一起温存了。够了,生命的激情释放的方式不只是一种,还有事业,还有奋斗。和平觉着他到现在为止,才算是真正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原来他的生命还有再次灿烂的机会,而他以前只是不知道罢了。他坐在三楼的经理室里,通过监控看着内内外外忙得一踏糊涂的人们,听着酒宴前后响彻云天的爆仗声,觉着这片小小的黄土塬上已经不在是他全部的舞台了,他的心从窗子里飞出去,穿过冬天温和的空气,飞向远方……
腊八前,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雪,将整个中国的西部全都压在了白茫茫之下。天有正暗自高兴他刚把一批鸡宰杀卖完,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这场雪给他不方便的交通带来不便了。这批鸡也一样卖了个好价钱,除过成本,还净赚两万多。他现在到是不用再为钱的事而发愁了。
他抽空去看了已经从医院回来的军成。
军成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蛇,软软地躺在床上,那把小刀正好戳准了他的神经,他的右手和右腿已完全不听使唤,至于以后能不能再好,军成没说,天有也没问。他们相互久久地注视着对方,最后却都从嘴角里流露出一丝笑来。
“咱们都是压不垮的人,一切都会好的,”天有拉着军成毫无知觉的手,诚恳地说。
“对啊,”军成衰弱地应着他,“一切都会好的。”
天有从刘家岭那条窄长的小路往回走。路上的积雪被人踩踏得脚印杂乱,如零乱不堪的人生,有些人从这边往那边走,而有些人却从那边向这边走,但终归都会有他们各自的方向和终点。天有记得去年的冬天,他们几个人一起从遥远的北京往回走,那时的一车人现在却分奔各处,短短的一年时间,人生的变化真是不敢想像,好在生活对于他来说还在继续。
是啊,只要自己还活着,这生活就还得继续下去,无论它是好也罢、坏也罢,都得永不停歇。
他下了土坡,经过“满塬红”的院子。他很想冲动地走进那个他熟悉的家去,在“满塬红”的身边坐上一会儿,感受感受那人和人之间心与心的温暖。然而他却终于没有踏出那一步去。他看着刘家岭白雪茫茫的山沟,知道他也许再也不会与她一起走完他的后半生了,不过他还是感激她,感激她在自己人生的低谷时能那么真心地帮助他,让他重新燃起希望和勇气。但感激归根结底不是爱情,他会为她祝福,也十分愿意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倾自己的全力去帮助她,可是,对于生活,他还想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个更能适合自己的人。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满塬红”的名字,转头朝他的鸡场大步走去,在那里,还有两个孩子正等着他回来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