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风最难熬的时候，也就是他脾气最暴燥的时候。
他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仍然是荷尧村最有钱的人，他的权威仍然由不得任何人来挑衅。
而现在就有人挑衅他的权威，至少在他看来，这是别人对他的挑衅。
这个人就是陆青云。
其实陆青云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不但没有说话，而且态度还显得非常谦卑。
他不再是那个傲气凌云的陆青云了，眼睛出事以后，家庭条件一落千丈，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钱。原本称兄道弟的朋友再也不见了，无数人看到他就躲着走，仿佛他身上沾了晦气。最可笑的是，何正风居然将烧废的那两窑碎瓷也算到他头上，理由就是他身上的晦气污染了瓷窑。天可怜见，自己不过是个画工而已。
可这一切他都无力抗争，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道理可言。他没有力量，那就只能被别人践踏。
这些年来，他已经被别人践踏得够多了，他那两个儿子，一个只有十八岁，一个只有十六岁，可是他们已经在那窑上做了整整五年。
五年，吃的是猪狗不如的伙食，做的是牛马般的重活，他们瘦弱的身体，早早被风雨摧残。到头来，还拿不回一个铜板。
因为他们是在荷尧窑上做事。
他们做的任何事都只是为了抵偿五年前那一场并不存在的过失。
五年来，原本五十两的赔偿，在好心的何掌柜的帮助下，减到了四十两。可再也减不下去了。
哪怕是他两个儿子在窑上已经做牛做马过了五年。
因为何正风说了，他两个儿子做工的钱，只够支付利息。
他知道什么叫利息，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值得两个儿子做五年牛马？
而且这事还有个尽头吗？
即使受到了这么多的践踏，可他的神态仍然谦卑，这谦卑源自于他的无能为力。
可是今天，何正风跟他说的这个事，却将他深深地砸到了地下。
因为何正风要娶她——他的女儿，他这个世界上惟一还在呵护着的宝贝，他的陆筠瑶。
愤懑充填着他的胸臆，他这些年的谦卑已经做得够多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有人要夺走她？为什么要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
可是他并没有让愤懑暴发出来，他只是沉默，一直沉默。
谦卑掩盖在沉默之上，愤懑隐藏在沉默之中。
何正风最厌恶的就是他的沉默，他将这种沉默视为对他的挑衅。
他并不缺老婆，他已经有了两个老婆，可他还想再娶一个——妾。
因为他有钱，即使在这个艰难的时候，他依然有钱。
在他最有雄心壮志的时候，是他——陆青云——用他的晦气破坏了他的雄心壮志。
所以他五年来一直讨厌陆青云，他想将他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践踏。他使尽一切手段，羞辱陆青云，不为别的，只为了心中那一丝虚幻的满足。
现在，他又找到羞辱陆青云的好方法了，还有什么比娶他女儿做妾更好的羞辱方法呢？
更何况陆筠瑶确实很漂亮，在这个山村里，在这个破茅草屋中，居然还能养出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可真是上天的奇迹。
而以后这个奇迹将属于他何正风。
他带着他的那一帮人——在戏剧中，衙内从来不会缺少狗腿子，在现实中，恶霸确实也从不缺什么打手——将陆青云堵在破茅草屋前，*他说一句话，一句答应嫁女儿给他的话。
可是陆青云只有沉默，只会沉默。
破旧的茅草屋中，陆筠瑶躲在母亲的怀里，簌簌发抖。她确实很害怕，因为她只有十四岁。
“陆青云，你给句准话，嫁，还是不嫁？”何正风高声地说。
恶霸总是很嚣张。何正风并不认为自己是恶霸，他只是一个瓷窑窑主，他是一个生意人。可他现在的态度确实很嚣张。
周围有很多人，这些人或者躲在家里，或者站在远处。可是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这里。
不是没有人同情陆青云，有很多人。可是这很多人也往往是最没有力量的人。
这一幕特别象那个戏文里唱的恶霸抢亲，而且这个恶霸还真的那么嚣张。
“真俗。”一个声音说。
“确实俗。”另外一个声音说。
很多人原本以为这声音只是在自己心中响起，因为他们有着那么强烈的代入感，总感觉面前上演的是一曲恶霸抢亲的俗套剧情。
可他们很快发现，这声音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而是现实中确确实实有人这么说的。
因为说话的人已经站了出来，那是两个秀才。
两个外地秀才。
荷尧村当然也有秀才，也有读书人。所以人们还是认识那秀才服饰和儒巾。
这两个秀才自然就是许慎言和方文。
他们来到荷尧村找陆青云，结果就遇上了这样一幕。
现实总是有那么多无奈，他们俩最见不得这样的俗套剧情，可这样的俗套剧情却每每在他们面前上演。
“你说坏人为什么总是那么没有创意呢？不是调戏妇女，就是殴打孤寡老人，要么就是*人抢亲，要么就是拦路打劫，而且总是被正义大侠当面碰到。他们干嘛不换一换花样？”许慎言一本正经地问道。
方文沉吟了一会，觉得不好作答，便说道：“这个问题已经研究了上千年了，基本还没有人研究出来。根据我的理解，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坏人的智商普遍不太高，琢磨不出好的创意来，二是坏人的运气一般不太好，碰上正义大侠的机率比一般人要高。”
“我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弱势群体太多了，你随便碰吧，总也能碰上几起。而坏人做坏事的目的是什么呢，不外是为财，为色，为权，围绕着这几个目的，能做的文章也确实有限，不就是打打劫，劫劫色，收收钱而已吗？翻来覆去，大不了换换不同面目，本质是一样的。”
“那我们今天又算是碰上弱势群体了，你说，我们要不要等弱势群体被欺负够了才出手？这样危难之中见真情，也显得我们的出手比较重要。”方文问道。
“那什么叫做被欺负够？等着陆先生被一脚踢翻在地，被揍得头破血流，我们再出手相救？还是等着陆小姑娘被*无奈，一条绳子往梁上一挂准备上吊，我们再出手相救？”
“那得看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如果你是为了陆先生而来呢，当然是救陆先生为好，这样也好在陆先生面前留个好印象。如果你是为了陆小姑娘来呢，小姑娘那么漂亮，陆先生的死活自然无所谓，当然是要救陆小姑娘了。”
“歪理，歪理，”许慎言大摇其头，说道：“佛曰众生平等，不论是陆先生，还是陆小姑娘，都是众生，碰到了当然都要救。岂可以目的而论救人？”
“你不是研究格物之道吗？怎么佛祖的话也用上了？”
“自古学问都相通，只要研究透了，自然什么都能拿来用。”
何正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旁若无人的秀才，听着他们缠夹不清地辩论，实在不明白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没看到恶霸正在抢亲吗？
许慎言走到陆青云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说道：“陆先生，学生许慎言前来拜访。没有事先招呼，请不要见怪。”
陆青云同样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秀才，秀才对于他们这种匠人来说已经属于大人物了，即使在他出名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出名的匠人而已，没有人因为你出名而对你另眼相待。而今天这个大人物居然向他行礼，而且这个大人物居然还称他为先生。
他慌张地站起身来，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礼，他接受过的教育中并没有这些内容。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慎言笑道：“久闻陆先生画技惊人，学生一向仰慕，今日此来，实不相瞒，是想请先生去学生那里，帮扶学生一把。”
“不知道秀才公是哪里人？”陆青云终于说了一句话。
“学生是萍城南贺家村人。”
“哦。”陆青云其实并不知道贺家村在哪里，他走的地方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荷尧村和邱家围住着。不过周围那些村民却有很多知道这个地方，因为他们推销粗瓷，也去过贺家村。
“不知道秀才公说的帮扶指的是什么？”
“学生开了个许氏工坊，生产器具，需要一些手艺精湛的画工，我听闻陆先生画工一流，故而慕名前来拜访。”
陆青云大为意外，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亲自上门来延请自己这个画工，他左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迅即黯淡下去，说道：“怕是要叫秀才公失望了，小人现在已经残废，画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不然，学生见过陆先生创作的那几件荷尧窑细瓷茶具，不瞒先生，这套茶具目前正好在我手里。学生看了，万分佩服，创作用的是心，而不光是眼睛。先生功力犹存，万不可轻践自己。”
陆青云眼睛里顿时湿润了，七年了，终于有人说自己还能再作画，还能继续创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