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花冷笑道:“还不是以为你对何三小姐有意思,不敢跟你说。”
许慎言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我敬重何三小姐不假,那方面却是从来未想过的。”
贺小花盯了一句道:“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天地可鉴。”
贺小花欢喜起来,道:“大家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进堂屋去说话吧。”
大家看她忽颦忽笑,都觉得好笑,却不敢多说什么,各自散去了。
许慎言正要进堂屋,忽然发现那边厢站着一人,不禁惊喜地叫道:“小六哥,你来了。”
那人正是清风岭知节寨巡山的张小六,跟许慎言是老相识了,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当日张小六负责巡山,是个小头目,这说明他还是有几分头脑的,功夫也不错,这次柳志行出山,便将他带了出来。
此时他正在指挥众人卸下学员和工匠们的行李,听到许慎言叫他,急忙走过来道:“许院长好。”
许慎言道:“小六哥是柳三哥的左膀右臂,他怎么舍得让你过来?”
张小六道:“柳三哥知道许院长缺人手,特命我们兄弟三十人前来帮忙。一来这些兄弟都会一些手艺活,二来,以后厂子做起来了,自然少不得保卫力量,兄弟们多少会一些武力,看家护院是不成问题的。”
“如此说来岂不是委屈各位,要长期呆在这里了?”
张小六道:“委屈谈不上。兄弟们以前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幸而遇上许院长,以后生活安定,身份洗白,说不定还可以再成家立业。兄弟们感激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有委屈?”
许慎言笑道:“好。好。以后各位就在荷尧安定下来,就此平安一世。所谓身份洗白一说,以后再也不要提了,口风还是要紧守的。只要大家安分守己,身份方面我会想办法,保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要是有谁不想呆在这里,也尽管提出,我一定满足他的要求。”
张小六道:“谢谢许院长。”
许慎言道:“那你们先忙吧,待会何家设宴,欢迎各位。”
张小六眼见许慎言如此看重他们,心中感动,更是欢喜无限,应声去了。
原本象他们这种人,身份卑微,不受人重视的。落草前是如此,落草后更是如此。在山寨中还好一些,若是走下山来,被普通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只怕立时就要喊打喊杀。独许慎言对他们从来不轻视,一向都是和声细雨,关切有加。这种关切不是装出来的,不是那种假客气,而是发自内心的。这一点他们能够感受出来,惟其如此,更是难得。
眼看大家各自安顿下来,许慎言放了心,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第二天,一条消息从何家放了出来,霎那间震动了荷尧,震动了湘东,震动了青山,到了最后,震动了整个萍城。
何家宣布:关闭荷尧窑,转产水泥,成立荷尧水泥厂。
廖廖十几字,却在萍城商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都不敢相信,有两百年历史的荷尧窑说倒就倒了?
两百年,可不是短短的一瞬,那是好多代人的努力,期间经历的风雨之多,外人难以想象。其草创之初,甚至还在大明建国之前。草创时的乱世没有击垮它,太祖时掀起的政治清洗也挺了过来,成祖时的靖难之役虽饱受波及,但总算化险为夷。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出现在三十年前宁王反叛的时候,江西大小商户都被裹胁,反叛过后,江西地面更是哀鸿遍野,凋敝至极,荷尧窑身处这漩涡中心,自然也备受冲击。但在前任主事的大力周旋之下,荷尧窑最终转危为安。
所有这些风雨,别的家族也许遇上一个就是灭顶之灾,但荷尧窑硬是闯了过来,不但闯了过来,还愈见兴旺发达。就算这几年荷尧窑不景气,但所有人都相信,荷尧窑一定能够挺过去。不说别的,就凭着荷尧人的那股精神,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但是现在,荷尧窑说关闭就关闭了,事前没有传出任何风声,也没有任何预兆。就在消息宣布的前一天,荷尧窑上的那些销售员们,依旧在乡野之间奔波,挨家挨户地推销着他们的产品。谁能想到,一夜之间,荷尧粗瓷就已经成为了记忆。
有人欣喜,有人沉默,有人痛哭流涕。
一夜之间,萍城陶瓷行业重新洗牌,昔日三大窑之一的荷尧窑宣布关闭之后,青衣窑迅速填补了荷尧窑留下的市场空间,一跃成为萍城第三大瓷窑。青衣窑几乎继承了荷尧窑的一切:粗瓷、市场、经营模式。不光如此,为了防止荷尧窑将剩余的粗瓷产品一股脑低价倾入市场,扰乱市场的秩序,青衣窑的窑主亲赴荷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荷尧窑剩余的产品全部盘了下来。
从感情上来说,荷尧窑和青衣窑是敌人,荷尧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倒多半是拜青衣窑所赐,按理说,荷尧窑的产品卖给谁都不会卖给青衣窑。依据何家人的说法就是,宁可将所有粗瓷产品免费送给那些乡亲,也不要卖给青衣窑。
但是在许慎言的要求之下,这笔生意奇迹般的谈成了。何家人不能不尊重许慎言的意见。
这是青衣窑窑主第一次见到许慎言。在谈判开始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么个人,他认为许慎言不过是何家的一个后生子弟而已,他的眼中只有何正林和他的几个叔叔。
在受尽何家人的奚落和嘲笑之后,他以为这一笔生意谈不成了,只能回去硬着头皮承受荷尧粗瓷低价倾销带来的冲击。但就在这时,许慎言咳了一声。
何家堂屋就此安静下来,在青衣窑窑主惊诧莫名的时候,许慎言道:“青衣窑自此以后再也不会与荷尧窑发生利益冲突,凭白无故得罪了有什么好处?各位如此意气行事,让我以后怎么放心?各位谨记,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无故树敌,乃经商大忌,不管荷尧水泥厂以后势力多么强大,总有惹不起的敌人。和气才能生财,对顾客固然要和气,就算对自己的对手也要和气,这样才能少树敌人,多交朋友。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何正林当场承认了错误,虽然他并没有加入奚落和嘲笑的队伍。
这笔生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谈成了,最后的成交价格甚至低于青衣窑窑主提出的价格,他为此而省了近千两银子。
自此以后,青衣窑窑主记住了许慎言的名字,记住了他那虽然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威严,记住了何家上下惟许慎言马首是瞻的场景,也记住了他自己对何家作出的永久和睦的承诺。
因为他忽然明白,何家并不是因为经营不下去而宣布关闭荷尧窑,而是找到一个更好的发展项目,找到了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从此以后,何家就脱离了低端廉价的粗瓷市场,走向了高端市场,至于那高端市场高到什么程度,不是他能了解的。
层次不同了,双方的地位,已经不在一个平面上了。这才是现实。
但青衣窑窑主知道的这个事实,外面的人都不知道,青衣窑窑主也没有傻到将这个信息宣扬出去。通天的关系么,自然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面的人只看到了荷尧窑最近几年的不景气,看到了何家的苦苦挣扎,所以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何家垮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至于何家宣称要生产的那个水泥,谁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只是个骗人的幌子罢了。
外界的纷纷扰扰都干涉不到许慎言和荷尧水泥厂,因为他们都很忙,忙得没空去理睬那些流言蜚语。水泥厂的建设开始了。
工人是不缺的,原荷尧窑的工人全部留了下来,就连原先散布在四邻八乡的那些销售员们也全部召了回来。七百多名工人,加上来支援的学员和工匠们,人数达到八百多,正所谓人多力量大,这真是至理名言。许慎言当初建设萍城理工学院和许氏工坊的时候,只有四五十名工人,仅仅建起一个教学楼和一个车间,外加少量辅助设施,就花了足足四个多月,而现在有这么多人手可以调用,其中大部分都是手艺非常精湛的工匠,建设速度就快了很多。虽然水泥厂的建设比许氏工坊复杂了几十倍,但许慎言仍旧有信心在年底前完成主体工程并投产。至于辅助设施,慢慢再完成还来得及。
这还是在没有招收新工人的情况下的估算,事实上,新工人的招收工作也已经同时开展。这件事情由何正林亲自负责,新工人招到以后,施工进度还会继续加快。
荷尧窑的那些老窑工,在经过刚开始的惊愕以后,默默地承认了许慎言的入主。虽然,荷尧窑已经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们几代人的记忆,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任何发言权,窑是何家的,他们不过是被雇来做事的罢了。
虽然如此,在水泥厂的建设工地上,当窑工们集合起来,许慎言第一次和他们见面的时候,气氛是很不友好的。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抗议,在这些衣着褴褛、面色肮脏的窑工们的眼里,只有沉默,愤怒的沉默。
他们无法反抗,命运将他们变得卑贱,他们反抗不了这种命运。
那么,就蔑视吧!